且说高拱听了韩揖此话,免不了心下掂掇,冯保已成气候,若再联手张居正,必然强弱兑转,恐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彼时大好形势败得磬尽、寸土俱无!
他可太清楚张居正的本领了。当初同在在裕王府做讲官时,太岳分明肃穆、鲜少和易,却最得众人之心,内侍皆称其贤。与冯保这个世子大伴相交和睦,略无参商。不由得叹了一句:“三十功名尘与土啊!”
韩揖并不理解高拱的这一声感叹,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是昔日裕王府中的风云际会,亦或者今日朝堂争端的物走星转,是曾经香山盟约的肝胆相照,还是当今各持己见的人非物换。
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可惜!可叹!
“元辅,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韩揖这话再次提醒了高拱,他想起了隆庆皇帝逝世的时候,冯保宣读遗诏,命三辅臣与司礼监辅导。这岂不是说阁臣和司礼监同受顾命么?如此骇人听闻的故事,明一朝何曾有过?必然是冯保为提高寺人地位而矫诏!再加之手上这份敕封冯保的中旨,更令高拱切齿痛恨。天子不敢令,墨敕行斜封!
思来想去,高拱决定来一招釜底抽薪,既然冯保对后宫和小皇帝有如此大的影响,且沟通内外、添油加火,那不如越过司礼监,直接让皇帝亲答。
这类事情不但高拱熟悉,韩揖同样熟悉,两人皆是斫轮老手,之前数位元老,从陈以勤、到李春芳、退赵贞吉、逐殷士儋,首辅与六科都给事中配合默契,一个弹劾、一个定性,简直所向披靡。
韩揖虽然嘴上说着冯保何等可恶,这不过是在阐述敲掉这阉竖的正义性,实则心中哪里看得上一个新讲的堂印太监,他所言之于冯保,不过是明修栈道,实则剑指张居正,才是暗度陈仓。
韩揖这个都给事中是高拱一手提拔起来的,没有共同目标,就没有存在价值,一旦没有存在价值,从哪里才能报答元辅的知遇之恩?又能用谁的倒台升一升自己这锦绣补服?之前已有数位阁臣被驱逐于笔尖刀锋之下,何啻多一张居正乎?!
为了报答元辅的知遇之恩、为了国朝稳定、为了自己的官位业绩。那冯保必须可恶!那张居正必须奸猾!
只为世人但顾小利,不思大局,只要损人利己,岂知人有百算,天只有一算。韩揖和其同道人等一起挑起了首、次辅相争之局,趁着新帝冲龄践祚,好瓜连蔓引敲掉一个小小的掌印太监,心下想得滑碌碌的一条路,天未必随你走哩!
“元辅,不要再犹豫了,牺牲既成,粢盛既絜,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
韩揖一句话未说完,便被高拱严厉地眼神打断,这才反应过来,此比用在这处实在不妥,瞬间冷汗就下来了,“我一时思之不熟,元辅见谅!”
见高拱摆手示意,忙行了一礼,退出值房。
高拱见人走远了,这才命人去请群辅高仪前来。自己则负手在桌前踱步,须臾腹中已有草稿,便移步至桌前,挥手写就:
大学士高拱谨提,新政所急五事:
一、御门听政。凡各衙门奏事,照祖宗旧规,玉音亲答,以见政令出自主上,臣下不敢预……
二、祖宗旧规,视朝回宫之后,即奏事一次。至申时,又奏事一次。内侍官先设御案,请上文书,即出门外,待御览毕,发内阁拟票,此其常也,果系停当,然后发行,则下情得通,奸弊可弭……
三、事必面奏,乃得尽其情理。况皇上新政,尤宜讲究,天下之事始得周知。伏望于每二、七日临朝之后,御文华殿令臣等随入叩见有当奏者就便陈奏,无则叩头而出。此外若有紧切事情,容臣等不时请见,其开讲之时,臣皆日侍左右,有当奏者,即于讲后奏之。如此,则事精详,情无壅蔽……
四、事必议处停当,乃可以有济而服天下之心。若不经议处,必有差错。国朝设内阁之言,看详章奏拟旨,盖所以议处也。今后伏乞皇上一应章奏,俱发内阁看详,拟票上进。若不当上意,仍发内阁再详拟上。若或有未经发拟径自内批者,容臣等执奏明白方可施行。庶事得停当,而亦可免假借之弊……
五、凡官民本词其有理者自当行,其无理者自当止,其有奸欺情弊者自当惩治,未有留中不出之理。……今后伏望皇上干凡一切本辞,尽行发下,倘有未发者,容原具本之人仍具原本请乞明旨……
高拱不过片刻就写完了整篇奏疏,似是这样的话已然在心中存了良久。纵观整篇《陈五事疏》,与其说是为了敲掉司礼监的权柄,不如说是为了明正事体,使君父作主,政有所归。
第一条要求皇帝听政答政,第二条要求皇帝每天御览文书下发内阁,第三条要求皇帝每日听大臣陈奏,第四条要求皇帝每份章奏经内阁拟票,第五条要求每日奏折审阅下发。
高拱写毕,轻吹墨迹,待字体稍干,便将此奏疏递于高仪,“子象,且览此疏!”
高仪双手接过,须臾看完,不觉双掌击节赞叹,“元辅此疏,是致治保邦之言!不但能止权阉之假借,还能防彼之串通捏上,假借内批以行私害人矣。”
“此策当行?”
“当行!不若内阁联名上疏?”
高拱点头,虽然韩揖之言深切心中之弊,太岳之才高实在引人忌惮,不过两人十几年的同僚,与自己又有‘周、召夹辅’之盟,志同道合,想来必会赞成此疏。
且遣人持此奏疏前去天寿山,一旦张太岳在此奏疏上具名,实际就被动站在己方,也是做意修好之举,若他同意削弱司礼监权柄,就会与冯保背道而驰,也就不怕他们暗中交结。岂不是个两尽之道?
从隆庆六年六月初十甲子起,整个朝廷沉没在滔天的波浪之中。倒是张居正,在新皇登基的第二天就遵旨前往天寿山视察大行皇帝的寝宫,不知有心还是无意,这搅动风云的巨擘敏锐地在风起之前躲入青萍之末,于朝局之外冷眼观察着交战的双方。
若高拱赢,形势不过与前一致,尚可守中、伺机而发。若冯保赢,正好顺势整理朝政,顺位接任首辅。这是张居正从师相徐阶那儿学来的从容之道:内抱不群,外欲浑迹,相机而动。
且说韩揖回去后,立马发动六科给事中上书弹劾冯保,没奈何,冯保这几日好生受了一肚子腌臜昏闷之气,不得已只能在李娘娘与小皇帝前自陈:“启禀娘娘,外官弹劾奴婢沟通内外、谎言欺上,奴婢不敢辩驳,高拱在文渊阁值房公然声称‘十岁太子,何以做人主!’这非止一人听到了,娘娘尽可去调查。在主子面前,哪里有奴婢使小聪明的份儿?
只是这矫诏之罪,奴婢万万不敢认,当日先皇宾天,上有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和太子,下有众多内侍伺候,奴婢就是生了一万个胆子,也不至于在众人眼皮子底下行这样大事!
自裕王府时,奴婢就是高阁老的眼中钉肉中刺,高阁老是书宦阀阅之出身,自然看不起我们这等人,奴婢也有两三分廉耻,故不大趋奉他,自此他就嫉恨在心中,先推荐陈洪、后推荐孟冲掌印,这两人才薄智弱,且无德行,给先帝进献……”
“不要说了,”李贵妃立马截住了话头,唯恐冯保当着小皇帝的面说出什么有损先帝威严的话来。
朱翊钧在旁立刻意会,原来隆庆皇帝的那些热药都是这样进入宫中的,本来还奇怪,御医给皇帝的药方皆要记档,绝无可能进献虎狼之药,那隆庆的药是怎么拿到的?
今年二月初,先皇上朝时,朝班未齐,先皇忽然从皇位上走下来,扑倒于地,文武诸臣吓得都不敢靠近,只有张居正、高拱赶到前面,将先皇扶起。据说先皇咬着张居正的手臂喃喃自语,都是宫中猥亵狎昵的虎狼之语,原来是服用了热药,神志不清发狂了。
“闲话休叙,我只问你,高拱那话是什么意思?你怎么不早来回我?”李贵妃被冯保的话吓了一跳,别事尤可,只有一件事情是触及到了她的底线,就是干系到儿子的皇位之事。
冯保下了个大礼,“不敢欺瞒娘娘,奴婢掌管锦衣卫,当时听高阁老这话也觉骇异,之所以当时没有禀报,一则觉得那时高阁老遭逢骤变,那话不过是他心神失守的一句感叹,也没有因一句话就归责于首辅的道理。二则太子登基在即,事体多头,凡事有个轻重缓急,也就搁过一边。但是近来闻高阁老与周王有所往来,似欲改立周王为帝!”
“什么?!”李贵妃拍案而起,一张芙蓉面惨败一片,“高拱欲立周王为帝?!”
“咳咳!”朱翊钧在旁咳嗽一下,两人将目光转到小皇帝的身上,“娘亲,儿想来高阁老该是没有这等想法的,大伴言过其实了。”
李贵妃一脸不甚赞同的目光睇过来,“人心隔肚皮,这世上事情难料的很!这些前朝的官员一个个都是科举考试历练出来的,心机城府、见识手段都不缺,出一个不甘于臣下的人,我们孤儿寡母哪里是对手?”
“娘亲多虑了,看高阁老这道《陈五事疏》,对咱练习政体大有裨益,且他为官清正,并没有辜负父皇的嘱托,担得起顾命大臣的责任。高阁老那话,大抵是一时悲痛的感慨,至于十岁太子能不能当人主、坐天下,不是他能置喙的。若真有此想法,必身死于缧绁,依高阁老之聪敏,不会糊涂至此!”
小皇帝这话着实令李贵妃和冯保惊讶。
李贵妃虽然并不认同这孩子话,却对小皇帝能有自己的见解感到欣慰,这话且条理清晰、分疏得明明白白,儿子将来定会是个有为的君主,只是现在还是个十岁孩子,看人看事太天真了些。
冯保则有些胆战心惊了,他恍然间意识到一个要命之处,小皇帝似乎长大了,再也不是原来那个自己说什么就信什么的小孩子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陪伴长大的孩子有了自己的想法,且一针见血、切中肯綮。
自己的话都已经成功地挑起了李贵妃的愤怒,而作为当事人的小皇帝,却依然平静如初,还能够冷静理智的替高拱说好话,难道真是天理昭昭,纤毫洞察?!
当冯保意识到这一点时,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地立了起来,一种无名的恐惧攥住了他的心脏。
隆庆帝上朝吃热药发狂,啃张太岳胳膊这事儿,可不是我杜撰的呀。江盈科《闻纪》中记录的,我在想当时张居正的脸色一定精彩极了。
早上出门都要涂面脂、爱干净、日更鲜一衣的张太岳被人抱着胳膊啃,一定超!级!恼!火!
这也难怪后来他教育小万历的时候总是拿嘉靖皇帝当正面例子,隆庆皇帝当负面例子,明明隆庆皇帝更加温和,也没杀过大臣。
张居正是那种宁愿皇帝是个有能力的暴君,也不愿意皇帝是个温和的昏君,怎么说呢?他就是有种TOP癌,基本上就是没本事的人不放在眼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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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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