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尹青樾的生辰,美食尽享,栖月阁的安眠,一夜无梦。尹青樾清晨事毕,便觉得初夏日阳光明透,身心自由,实在该找些事情消磨才好。于是便沿着栖月阁的甬路走出门来,又交代小丫头子们无须跟着。

而在栖月阁的西南,还有一处小院子。小院子侧面开门,拱门正对着一个小小花园。花园内有一个木制花架。花架由两排立木支起,每根木头都被锯得方方的,等距排列。每对木头上面又分别架了一根方方的横梁,横梁两端伸将出来,形成一段整齐的行列。如今下面正依着一片粉色的蔷薇花含苞待放,顶端又爬了嫩绿色新发的藤蔓,即将形成一个廊道。廊道又不是直的,两排柱子随形就势弯成一定的弧度,夏日里就是一段拐弯的阴凉走廊。一端朝着小院子与栖月阁,另一端则连着池塘溪流之上的小桥,直通尹宅正院。

那日尹青樾从魏夫人处一出来,抬眼看到花架,瞬间便想到小院为什么起名“饮芳居”。每日晨起之时,朝露初成,阳光透过花架,映出一片霞霨,从饮芳居拱门的院里信步走出,不正是空气清新,饮尽芳华么。

尹青樾从栖月阁出来,信步朝小花园走去。刚刚踏上石子小路,就听见一阵丝竹之声,是古琴的铮铮声。

尹青樾遂调转方向朝饮芳居而来。

饮芳居小院是一间正房,两间厢房。院内一颗高大的国槐树,国槐树枝干繁茂,刚长出一片片嫩绿的新叶。在国槐树下是一套石桌石凳,以往夏日里,魏夫人偶尔会在此处教授尹青樾学棋。魏夫人在此坐馆,虽只有尹青樾一个学生,尹府还是给魏夫人安排了一个专门的院落。

饮芳居远离正院,又紧邻栖月阁,师生见面甚为近便。

古琴曲本就低沉,尹青樾听那琴声清冷,带着一份深深的落寞,落寞之中又似含悲鸣,不觉站在院内细细聆听。

听了一会儿,那紧绷急速的弦音又逐渐松弛,化作一片幽静,遂继续朝里走。

魏夫人停了琴,似有叹息,发现院内有人,于是开口问道:“是青樾吗?”

尹青樾于是加快脚步,走进课室。见魏夫人坐在琴旁,双手扶琴,桌上却空无一物,遂款款说道:“老师琴声落寞悲怆,不若让学生为老师焚一炉香,沏一壶茶来。”说完走向课室旁的侧室。

尹青樾看那存香中只有一些安神的香丸,和几样幽静的合香。于是转身取出一套茶具,冲远处的一个小丫头摆摆手。小丫头本在就着太阳打瞌睡,看见尹青樾叫她,连忙跑过来,然后又领命快速地跑开了。

尹青樾将茶具端入课室,放在魏夫人的身侧。魏夫人见此缓缓问道:“是没有合意的香吗?”

听到此话,尹青樾微微一笑:“香调须与琴音相辅相成方好,待学生制一些来,过几日再为师傅抚琴助兴。”

魏夫人心道,我何曾教过你制香?!待看向那尹青樾,但见她眉目清静,举止文雅,惊觉到她早已不是自己初初开蒙的那个小童。

小丫头拿来一个热水提瓶,尹青樾没有让她取炭炉,免得她在跟前服侍,扰了魏夫人的雅兴。尹青樾从容做茶,为魏夫人斟上一杯,放在身前,然后又为自己斟了一杯。

魏夫人看着尹青樾从容操作,一气呵成,缓缓说道,“几日不见,让我看看你的琴练得如何了!”说完站起身坐到一旁。尹青樾见此,只好移步坐上琴凳,悠悠地弹将起来。

这魏夫人却是尹铨和程之婉在尹青樾四岁时开蒙所请,之后在尹家坐馆八年,与尹青樾亦师亦友。而先时尹青樾不过是幼儿小童,虽性格可爱,却谈不上知己相伴,但如今尹青樾整个人都焕发出通透与稳健的气韵,遂不多日间,师生间的感情已经突飞猛进。

魏夫人一般上午会给尹青樾讲书、习字,下午上半个时辰的琴课、棋课或其他兴趣课。然后尹青樾再在此处练习半个时辰。作息时间参照官员的休沐时间:每过九天休一天,逢节假日和特殊日子再休息。至于其他时间,两相自在,全靠尹小姐自觉自发。但若仔细计算这学习时间,尹小姐与其他家女子比起来却属实勤奋,就是应考的举子怕都有些不如。近日正逢立夏三日休沐,又恰连着尹青樾的生日,魏夫人一晃也有三四日未见尹青樾,但仔细一听,却发现她琴技大涨:虽操琴的指法仍不熟练,但韵律和弦音的把握已大胜从前。琴音中一片清净安然之感。

魏夫人静静地看着尹青樾,若有所思。待到尹青樾一曲弹完,不禁开口指点,“青樾近日对琴的感悟似是更通了,若勤加练习,不出三年五载,便可在人前一鸣惊人了!”

“徒儿谢师傅夸奖,只是师傅这哪里是夸徒儿,明明是在夸自己!所谓名师出高徒,徒儿弹得好,当然离不开师傅的高明教导啊!师傅这么说,也不怕徒儿骄傲起来!”

“哈哈哈哈”魏夫人虽是女子也不免开口畅笑,“青樾会骄傲吗?青樾近日的见识可是一日千里呀!”

魏夫人与尹青樾之间已经经历过几轮的碰撞。每每撞下来,更是火花四溅。魏夫人甚至觉得尹青樾是换了一个人,但究竟哪里不同,却又看不清楚,想来是此年龄的孩子成长得太快,所以有一日三秋之感吧!

而对尹青樾来讲,对魏夫人的喜欢也是日胜一日。因为魏夫人虽为人师,却并无架子,对她的在这个时代可谓标新立异的观点也能包容对待,从不会因为年龄和身份打压自己。譬如,那一日讲书之后,二人便对女子的命运展开了一场电光火石的交锋。

因为尹青樾对魏夫人教的内容自有一份自己的看法,所以对不同内容的反应表现截然不同。在尹青樾看来,魏夫人的课很大部分都是有趣的,因为有趣也就不难。但也有无趣的、有难的部分。

无趣的部分就在于讲书,而且是大部分讲书的内容。因为魏夫人应尹父的要求讲的是四书,偏偏还不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而是女四书。

最难的却又不是讲书的书本,而是识字。倒不是说完全不认识,而是不完全认识。故此魏夫人讲书时,尹青樾不得不分几部分脑子:一,留意课程的内容;二,重点听“说/读”的是哪一句,然后发音和字形暗自匹配;三,同时戒备被问观点和感受时怎么回答。所以尹青樾听讲书几乎从不吭声,自是没有焚香品茶,弹琴说字时的互动,而且基本上都是被动的。魏夫人若问,她尽量简略回答,若猜想可能会被进一步问观点看法时就能避则避,避免不了才勉强应对。而应对时亦是尽量举重若轻,化大为小,再不行时,才稍露端倪。

魏夫人发现:几近无声的尹青樾若被问起来,对内容的理解不单切,甚至透。于是就常在讲完一节时随便就某一句或某一点提问。但她不知道尹青樾很不喜欢这个过程,因为谁会喜欢吃吃过的又不对胃口的饭食?对尹青樾的“灵魂阅历”来讲,讲书的内容就是。所以在某一天就加了一句:“青樾理解的也可能不对,因为细节固然重要,但若不统看整体,难免断章取义。”言外之意便是,别再老问这些细枝末节了,说事情怎么能不把握全局!

这句话让魏夫人大为惊讶,而更大的碰撞却发生在讲完《女诫》之后。尹青樾说的不是如何受教,如何非常有理,而是说:“说的似乎都是女子一生只应当并且如何相夫、教子、侍奉父母公婆,天大地大,难道女子就不可以海阔天空,自由驰骋么?”

“谨言、慎行、孝顺、仁爱,难道不是人人都该努力去做吗,为什么要分性别,分上下,分尊卑?譬若骑马,性别不同就能分御术高下吗?譬若读书,譬若做同样的事,女子就一定比男子做的差吗?熟是优劣贤愚很容易评价吗?”

“男子和女子只是身体构造不同,在生儿育女时担当了不同角色;只是身体力量上略有差异,难道如此,就要分主次高低吗?”

“男和女不该如那飞鸟的两翼,地位平等,互敬互爱,相互配合,才更能飞得高飞得远吗?”

魏夫人第一次见尹青樾一口气说这样一大段话,而这一段话的内容更让她目瞪口呆,无法回答。尹铨一心希望女儿读好四书,琴棋书画力求懂,可以会,但并不做精的要求。魏夫人了解这是仕宦家庭对女孩的期许。虽然她一生精于琴艺,善琴也爱琴,却并非因为琴艺和书法而被尹家聘为西席,甚至书法可能比琴的原因更大些。

魏夫人久久没有回话,既而叹息一声说道:“青樾看事,角度总是不同的,而且观点新颖,这在我看来也是很欣慰的事。只是这世间的事又怎能皆从人愿呢?且不说人生如意事难得二三,便是尹大人延师设馆也是希望你学好四书,以便知书识礼,进而觅得良人。嫁入好人家,再相夫教子,安稳一生,对女子而言,这未尝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如何便能叫得好呢?别人认为的好就是好么?觅得良人就是好么?就一定好么?青樾并不这么认为。” 尹青樾以反问式给了魏夫人一个肯定的回答。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师生二人都对对方有了新的认知。魏夫人虽觉得尹青樾的道理闻所未闻,细究下来却并不觉得离经叛道,相反,更生了几分敬意。想到自己大半生蹉跎,心事灰败多年,竟不如这个小学生看得透彻,见识卓越。而尹青樾觉得,魏夫人如此的落寞和萧索,皆是因为才华与感悟早已超越了同时代的框架,只是因为女子身份而备受压遏,所以对她又敬又惜。

“明日下午的课,就讲《香约》吧!”不觉间,师生二人已然在饮芳居切磋了大半日的琴课。临到午膳时分尹青樾方才告辞出来,魏夫人又交代了次日要讲的内容。

尹青樾回到栖月阁,已经是太阳偏西,她本想叫上丹柰绿棠一起去膳室用餐,却不想众多丫头都不在院里,便自己朝西间书房而去。而刚坐在案前,就听见有丫鬟在窗外的樱桃树下窃窃私语。

“难道我看错了?那双靴子竟是姑娘要穿的不成?”

“你——休要胡说八道!”

“是给大爷的不是?我看给姑娘的针线也没见你这么上心过!大爷回来已经两日了,你也不找机会去说说话!”

“我怎么说话?我一个奴婢!”

“奴婢怎么了?衣服鞋袜还少穿了你做的?就是为这也可以问问大爷合身不啊!”

“是寒露私下托我的,大爷并不知道,我贸然去搭话,那成什么了!”

“你呀,寒露就是巧使唤你,要真是夫人朝大爷屋里添使唤人,她才不真心希望你去呢!你看着吧,如今大爷回来了,再要针线活计她一定不会再找你的!”

“别胡说了,我们进去吧!小心人听见!”

“怕什么,人都不在,也就我陪你晒晒线!”说话间两人便去了厢房。

却原来是丹翎和翠翘。她二人因为一起入府,年龄相仿,比其他人本就要好。尹青樾本无心去关注下人的事,但今日百无聊赖竟也将对话听了个大概。而尹青樾是“何等阅历”,三言两语便已明了了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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