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青樾心中既好笑又感慨，好笑的是，这女儿的心事古往今来都是一样的，正所谓“知好色则慕少艾”，也难怪丫鬟女使们惦记，尹青楠光是皮囊已是上上等，何况还性情温润，体谅他人，想来能到楠竹居去服侍已是少年女使心中的上上差。感慨的是，此时男女地位严重地不平等，而且出身更明确地分了三六九等，身为奴籍，不论是卖身的还是赁来的，与主人的身份都是天地差别，想要嫁入官宦人家倚靠终身，实在是唯有做妾做做房里人。尹青樾不禁庆幸，好在自己一觉醒来，成为的是尹青樾。

尹青樾无意去插手别人的事，因为她要弄清的事就有好多了。譬如尹家的情况，譬如尹夫人到底是何等样人，因为这决定着自己今后将如何自处。以前想着回去可以不关心，但现在不关心那很可能影响自己未来的一切事宜，好在很快就有了初次的见识。

首先便是尹府的情况。这尹铨只有一妻，便是程之婉，因此，尹青樾兄妹俱是同父同母，根本没有什么正出庶出的忧患，尹宅内也没有妻妾争锋的烦恼。而尹夫人恬淡安然，以自己大家出身的手腕，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尹府治理得上下通和、井然有序。

向上一辈，尹家曾祖一脉共有四房。尹青樾的祖父行三，上有两兄，下有两弟，没有亲生的姐妹。大伯祖尹承宗，生了四子，可谓人丁繁茂。如今大伯父尹铸和二伯父尹镶都在京中，另外两位叔伯一个在外任府衙幕僚，一个在祖地。二伯祖尹承安未及婚配便已夭折，未立房号。祖父尹承敏，娶的是时任县令的女儿，生有一儿一女。只是出仕不久，即在治水时不幸被洪水卷走殉职。儿子尹铨本可以恩封荫官，但尹大人青灯苦读考了个进士出身，算是光耀门楣；女儿便是嫁在京师的尹钰。四叔祖尹承显已故，共有一子二女，都潜心商贾，亦深有所获，尹锾便是四房的小姑。五叔祖尹承泽一家则在祖地经管着尹家书院和祖上传下来的“泓光楼”。所以尹氏一门也算是中阶的旺族。

尹青樾大体知道了尹府的来历，便也对程之婉的泰然地位有所了解。这程之婉嫁于尹铨之时，正是程父程鼎荣任户部尚书之时，可谓当朝显贵。而尹铨一个进士出身，对举子而言甚是荣耀，但对程鼎择婿来讲，却并没有特别的优势。而尹铨能够胜出，皆是因为自己稳健圆融的性格，和家世清白的出身。在程鼎看来或许值得栽培，而从父母之爱子的角度来讲，夫家人口简单，出身不显，对程之婉来说却更易幸福。虽然程之婉是嫡出的幺女，品貌俱佳，程鼎还是果断地嫁与了尹铨，这对尹铨来讲无疑是莫大的器重。所以尹府之中半个姨娘侍妾也无也是很好理解的。只是对于尹老夫人来讲，心中就难免有所保留了。

四月初八日，是佛诞圣日，尹府虽没有特别的活动，却在两日后隆重举行了家宴，因为两位姑母要告辞回京了。尹钰尹锾之所以没有早早动身，便是要陪尹老夫人一起去庙里过了浴佛节。

这一次的家宴在暮芳斋的偏厅举行，尹老夫人高坐尊位，看着眼前的一众儿女，面上一片惜别之情：“我老了，以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你们姐妹！你们姐妹回京以后，自己的日子可都要好好地过！”说话间竟是一片哀戚之色。

“母亲怎么说这样的话，两位妹妹虽说驻京，来此一趟却也不算烦难，您若想他们，请两位妹妹多多来家便是了！”尹铨赶紧劝慰。

“是呀，婶母，这有什么难过的！我和钰妹妹来此探亲也不是难事，便是您老人家青州待腻了，想要京师走走，我们都好随时接您过去的！”

“就是呢外祖母，到时外祖母还可以吃吃麟儿家的糕饼，刘嬷嬷做的九子糕也好吃呢！”

“我家的马蹄糕也好吃，还有舅舅家的李子树，现在也该熟了，秋日里还有梨子呢！”说起吃，这刘方也是如数家珍。

“瞧这两个孩子，小小年纪倒都是会吃的！”尹铨有些忍俊不禁。程之婉母子听了也是微笑。

尹钰看尹老夫人神情哀婉，又想到自己此次归家的因由，不免心中黯然，但还是温言宽慰：“母亲也不必忧心，如今青楠要大考了，等进士及第，或者哥哥升迁入京，您到时一起来了京师，咱们又可在一处呢！”

“是啊，便是如今，楠哥也回来了，青樾也出落了，青州家里也热闹了，您还有什么不足兴的呢？”

尹老夫人闻此，抬起老目看了一眼尹锾，又扫了一眼未曾发言的程之婉母子三人，“说得也是，如今家里人也算齐全了，虽比不得早年的尹府家宴一大家子人，但也是骨肉团圆了！”

“母亲倒确实好记性！记得小时候，和大伯父一家同在京师，和铸大哥，镶二哥，还有镒弟，铭弟和铢妹，锾妹诸人，大家一起嬉笑打闹，竟是连家宴都不顾的，每每都须大伯父沉下脸来，才能安稳坐在席上。但亦是随吃几口便又忙着出去玩耍！”许是见尹老夫人神情萧索，也或许是联想到自己小时候，尹铨竟也顺着老夫人的话一起追忆起来。

“是啊，那时候你几位哥哥虽年长，却也被你们带的毫不稳重。”

“母亲记的甚是，两位哥哥明明是家里最大的，却比我们年幼的还爱淘气，倒是镒弟，铭弟还更稳重些。”

尹锾高兴地接道，“铨哥哥记得正是呢，说起来钰妹妹还小，恐怕不记得，我倒是记得清楚！铨哥哥和铸大哥，镶二哥一起领着我们这帮小的四处逮鸟捉虫，光是端午节的蝈蝈，中秋节的蟋蟀都不知抓了多少，更别提上元节每人提着一个灯笼，偷偷领着我们上街赶热闹，因为这事，铸大哥和镶二哥还受了大伯父的好一顿家法！”说话间，尹锾忍不住笑出来，“唉，想起小时候，咱们一大家子的兄弟姐妹可真是热闹呢！便是分席都能坐上两桌！”

尹青樾看尹锾露出感叹的神色，不禁也想象着一家小儿女的热闹景象，但到底没有经历过，而尹青楠更没有记忆，所以都恭敬地聆听着父亲和姑母大人的追忆，尹夫人却面目含笑，并不插言。

“是啊，你们这一代，尹家人丁繁茂。说起来，尹氏四房，就只有我们这一房算是人丁最为单薄了。这也因你父亲早殉有关。”尹老夫人的目光慢慢转向尹铨。

尹铨闻言，目光中倏地一凛，瞬间不再追忆。尹老夫人继续从容说道：“不过，咱们这一房虽说你是单传，如今却也已经为官多年，我也不再盼着你为尹家开枝散叶了。但是下一代却万不能再愧对祖宗了，待我百年后到了地下，都没脸面见你的父亲！”

“母亲且说哪里话，都是儿子的不是！母亲您身体康健，还要多享儿孙的福呢！”尹铨的脸上现出一丝赧然，恍若理亏了一般。

而尹青樾一听，心中骤然一动，想到那日初到，尹老夫人与梁夫人的一席话，简直让自己叹为观止，真真是柔柔弱弱地就绑架了对方达到了目的，今日这话头恐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尹青樾不觉悄悄去看尹夫人的脸色，程之婉却依然恬静不语。

见尹夫人不说话，老夫人望了望尹铨叹息了一声：“唉，也是我老婆子年纪大了，今日看到一家人在一处，竟是又是高兴，又是伤感。”说完拿出手帕在眼角揩了两下，好似真有眼泪一般，而嘴上的语气却更加慈爱起来：“说起来青楠也已经十六了，如今终于家来，这倒让我忽然想起，青楠院里是不是还只有白露寒露两个人伺候？这实在有点少了！青楠的房里且得多几个贴心的人服侍才是！”好似真的恰恰想到一般，不觉间目光柔和地转向了尹夫人。

尹青樾开始暗暗佩服这老夫人转移话题的能力。

说话之间，老人家的目光益发柔和：“之婉啊，说到此事，我倒想着，是不是再选两个人过去？既要做事妥帖，又要模样儿好，会服侍，比她们几个稍大些更合宜？”

闻听此言，便是说话随意的尹锾都住了口，而尹钰更是眉头微皱了一下，既而沉默不语。

尹老夫人却一脸诚恳地看着程之婉：“依我看，之婉身边的令月就不错，她又是被你当女儿一般看待的，若是她过去，你和我还都放心些！”

话说到这份上，程之婉不吭声也很难说得过去，毕竟尹家两代的兄妹都在这看着。

尹钰开口道，“母亲，令月是嫂嫂身边得力的人，嫂嫂是一刻也离不了的，纵使添人也要另选才是。况且，青楠才刚刚回来，这事还得容嫂嫂从长计议才是。”

尹青樾看尹钰帮衬尹夫人，看来这姑嫂的关系倒是不错。而尹老夫人却好似没听到一般，目光灼灼地看着程之婉。尹锾见到此景，不觉张了张嘴，然后又把话咽了回去。

一时间尹青楠是晚辈，又因为在说自己，不敢开口；尹青樾“来家”时日尚浅，还在摸索情况；尹铨此刻又不好立刻表态，整个家宴席间忽然就静了下来。丫鬟婆子或站在门外或在门边伺候，更没有下人插话的理，尹青樾暗暗为程之婉捏了一把汗。因为虽说婆媳嫌隙自古就有，但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情况下婆婆都有绝对的话语权，不然也不会有“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陆游唐婉沈园偶遇”了！

程之婉没有看尹钰，也没看尹铨，而是缓缓地温言回道：“母亲有所不知，前些年令月来时，她母亲曾几番恳请我，说令月是已许了人家的，我即已答应了，怎好再把她给青楠？！”

“既如此，那令霞也好啊，或者小红，如果实在不行，我房里的梅香，如今也十七了，让那丫头去房里伺候着，还比他们几个都大，也更懂事些！”

至此，连尹青樾都以为尹老夫人的目的在此。

而见程之婉没回答，尹铨赶紧恭谨回话，“怎好让母亲少了贴心人服侍！这事还是请夫人另寻些好的来才是。”

尹老夫人看了看尹铨，淡然从容说道，“这样确是又劳乏了之婉。她每日要操持家里，又要忙着照顾你和青楠兄妹俩，也实在辛苦。那不如，就叫梅香去你们房里伺候，让她跟之婉学着规矩，帮衬着照应青楠！”

“如果觉得照顾青楠不合适，就让她多分些力伺候着老爷！”尹老夫人的目光已经直射向程之婉，“如今梅香也大了，总不能再像桂香一般，如今二十几岁了才许人家不是？那也显得咱们尹家待人忒苛了些！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最是乖巧老实，还能看得懂诗书，断不会有什么争风吃醋的事的！”

说完，尹老夫人算是亮出了底牌，这一席话当真是厉害。前面既说了不要尹铨再负传宗接代之责了，那么派个丫鬟来伺候，你还有什么话说！就看程之婉选尹铨和尹青楠哪一头儿了。

听到此处，尹锾肉眼可见地瞪大了双眼，而尹钰皱了皱眉头，一句也说不出话来。

程之婉沉默不语，尹铨竟没等程之婉说话，忙不迭地推脱，“母亲，且使不得！儿子如今年纪也大了，怎好再耽误了母亲身边的人，还是留在母亲身边伺候的好，我们做儿子媳妇的也好放心！”

“我看，还是请夫人赶紧另寻合适的人来方是！”

说完，尹铨虽未去看程之婉，却显然关注着程之婉的动静。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觉去看程之婉。

而此刻，尹钰的脸色简直彻底黑了，她从小在母亲跟前长大，最是知道她的脾性，便是一般的闺中妇人都不是她的对手，只是是自己母亲，又不好当堂反驳。

程之婉稍微动了动身子，却稳健温和地说道：“夫君说的正是！母亲房里的人都是难得的贴心人，怎么能让母亲少了贴心照顾的人，那就是媳妇的不是了！所以，在青楠房里若放人，还得另外细细地选来才是，这也可以使母亲和你我都放心些！”尹夫人看了一眼尹铨。”如今青楠房里只有白露寒露两个丫头，属实是太少了！以往是我看她们虽然粗笨，却还妥帖，而且青楠又刚回来，所以就没有太急着添人。如今母亲竟先提起了，终是比我们做晚辈的考虑得周道。”

说完，目光看了看尹青楠，又扫到了尹青樾。

“青楠既要备考明年的会试，多添些人照顾必是好的！那我明日就在府内众丫头中寻着，再遣人去外面找找，到时多挑几个好的，一并领回来给母亲先过目。”

说完，尹夫人便恭敬地等着尹老夫人回话。

尹老夫人闻此，却骤然停顿了片刻。

“这样说来，此事倒也并不十分打紧了，还是等青楠过了会试再说吧！那就得麻烦之婉日常多留意着了。”

程之婉恭敬地答道，“儿媳谨遵婆母吩咐！”

一场风波竟不知如何而起，又忽然如何就没了踪影。尹老夫人迅速掉头，这个话题在尹夫人和尹老夫人的一席话间戛然而止。

尹钰见程之婉轻松化解，不觉松了一口气，尹锾早就闻名这三房的老伯母厉害，今天也算见识到了。而老太太却恍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整张脸散发着慈爱的光芒，继续和儿孙们其乐融融。

尹青樾暗自感叹：这闺阁之中，婆媳相处，着实不简单。就说这尹老夫人，当真是不含糊：讲话环环扣着后手，一旦结果已明，也毫不恋战，着实是一片老姜！

初次写文，措辞只能到此了，欢迎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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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