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视何枢的难为情,君澄境自顾自继续说道:“刚来这儿那段日子,你吃不好睡不好,师父他们以为你心中不安,思乡成疾,对你无微不至,走到哪儿都紧陪着。可一个月过去你并无丝毫改变,他们就想着,是不是得将你送回去,找到你的家人,谁曾想,师父带你出门不到五天,就倒转回来了——”
“好、好啦师兄,你别说了!”某段模糊的记忆忽然浮现在脑海,何枢脸颊泛起微红,他知道师兄接下来会说什么了,连忙打断,“你这是要干嘛呀,在哪等着我呢!”
见状,李慕儿摇了摇头,“何枢,你这样只会让我愈发好奇。说,接着说,我绝不会告诉别人。”她下意识将三指并拢作出发誓的手势,忘记了在现下这个时空中,根本不会有人看得懂。
不管是在肢体还是心理上,何枢都没可能斗过君澄境。
挡开了何枢妄图捂他嘴的手,君澄境接着说道:“师父转回来,是因为带他出去晃了几天后终于明白,这崽子不是想家,更不是什么水土不伏,单单只是不惯这儿的粗茶淡饭、板床陋席。”
“嗯?”李慕儿莫名期待,这会有什么戏剧性的转折。
何枢破罐破摔般吐出一口气,“师兄,你这是在借机提醒,师父师叔为了我们有多不容易吗?这我都明白的……”
君澄境不置可否。“在外面客栈茶楼,他一天能吃好几顿,一觉能到大天亮,弄清治好他厌食不寐等症的,只是那美味佳肴、宽床软铺,师父反是松了口气。”说完,他的目光又落在了何枢身上,发出无声的提问。
“因、因为,这坏毛病还是扭得回来的……”何枢答着,莫名有些心虚。
“所以不必再走远路送你回去了,那样还得帮你找家人呢。”李慕儿设身处地,想想都替老人感到庆幸。
“一个身着华服的三岁孩子,迷失在荒郊野岭,很可能是有人故意为之,要送他回去且找到家人,着实难料将会有何危险。”
“好啦师兄,我那‘贵气病’不早改了嘛,”何枢噘起嘴,终于显得不耐烦,“就剩了这怕臭——这也不算毛病啊!”
“对寻常人当然不算,可你是医者。在病人面前现出嫌恶之态,虽不是有意,却也是作孽。”
“哦,那你方才就是存心的,就在锻炼我?哎哟,欲速则不达啊师兄……”何枢整个人耷拉下来,露出生无可恋的表情,“那、那其他人的不足之处还比我更多更严重呢,你怎么就总挑我一个人‘打磨’呢?”
“我还手下留情了,让你背人。”君澄境理直气壮地说,“其他人?我也有锻炼啊,不然全都那么怕我。”
李慕儿哭笑不得,因为自己也是“其他人”的一员。“所以,你们这弯弯绕绕说到哪儿去了,那个人到底被‘送’哪里去了?”以目前已知的情况,她觉得曾珀应该不会那么快苏醒,并确信他不可能有什么好下场。
何枢疲惫抚额,神情啼笑皆非,“某个偏远的路厕。……等他独自醒来,怕是该疯了。”
君澄境深吸一口气,用巴不得的口吻接道:“疯了好啊,疯了,就没了后顾之忧——无论于我们,还是于他自己。”就在深呼吸的同时,他波澜不惊的神情忽然出现了一丝裂痕,说着话,他便加快脚步,走在了前头。
见状,何枢的嘴角随即压抑不住地翘起,悄声嘀咕:“看来是闻见自己身上的味道了。”
李慕儿被弄得云里雾里,不想再按捺心中的好奇,向他靠近了半步,“到底发生什么事啊?”
同时,就听伊依自顾自说道:“主人,对原主这鲜少出门的贵家小姐来说,路厕一词可谓陌生,为了不使你的理解产生偏差,我专门给你解释一下吧,路厕……呃,就是这个时空的公共厕所。”
“……I fancy (烦死)you。”李慕儿在心中回礼。
何枢露出有些故弄玄虚的笑,似迫不及待要讲一个十分精彩的故事,也向她靠近了半步,拼命压着自己的音量,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包括所有细节,都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遍。
颠覆认知的惊诧远远胜过了那源自本性的笑意,李慕儿瞪大双眼,下巴像是突然卡住,无法合拢,整个人完全石化。
“是不是匪夷所思,难以置信!”何枢仿佛终于找到了家人,击掌顿足,“我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都不会信——”
用余光察觉到君澄境忽然停下了脚步,回过头来,两人立马强迫自己扭转面部表情,试图变化至正常的状态,但最终结果,却是与希望中的完全背道而驰。
面对他们滑稽怪异的表情,君澄境视而不见。“你们觉着,这件事该不该向师父他们说明?”
何枢看了看那近在咫尺的医馆大门,又看了看师兄,“呃,还是说吧,否则真没法解释你甚至是我身上的异味。”说着,他举起胳膊,煞有介事地在自己身上左右嗅闻,“……特别是师叔那鼻子,只靠厨下残余的烟气,都能闻出先前煮的什么。”
李慕儿心情复杂,因联想起了自己在另一个世界,也有着这项特殊技能的某位长辈。她点头附议,“而且,本来昨晚的事情就没说清楚,还在让他们怀疑呢,这会儿又支支吾吾有所隐瞒,他们会再轻易放过吗?定得问个究竟,没准就此‘引伸触雷’,让我们把上一件事也说个明白呢,”说完,她安慰似的拍了拍旁边已略显神经质的那人:“行了,你身上没味儿。”
一番商量后,他们最终决定,还是以尽量委婉的说辞,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回到洞明舫,何枢啥也没空管,首先去煮了几锅热水,随后救命般端着洗澡的木桶冲进了浴房,等于直接将那并不艰巨,却能让人无所适从的任务,彻底甩给了他亲爱的师兄……
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众人的反应相较于李慕儿与何枢,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游岳和羁空甚至以为自己这是在做梦。
虽然之前已经了解整个故事,但听这第二遍,李慕儿的震惊却是有增无减。伊依坐在她近旁的梨树枝头,看着各种符号与数字在面前屏幕上不断分散、重组,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唉~你现在可算看清,他波澜不惊、‘温润如玉’的外表下,是藏着多么黑的内核了?那为什么甚至闻着他身上的这一股……味儿,你对他的好感度竟然没有丝毫动弹呢?”
李慕儿装作不经意地转头,在无人注意的情况下,白了它一眼,“你没听何枢说那个曾珀都对他做了什么嘛,那都已经是人格侮辱了,再不给点颜色瞧瞧,岂不等于承认自己就是好欺负?要那样,我倒真看不起他了。”
“呃呵,我是不是该庆幸你会怎么想,并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而是因为找到了同类?依据这段日子对你灵魂的分析,系统算法得出,如果是你遇到同样的事件,那心中的恨、怒没准会比君澄境更强烈,只不过以你的深浅,是绝对不可能在一样短的时间里,想出那么惊世骇俗的‘报复计划’的,更别说做了,也就只能在心里咬牙切齿以泄愤。”
听它还特别强调了“心里”二字,李慕儿不知自己是觉好气还是好笑,不再搭理,回头继续听君澄境和众人说着关于那不速之客的最坏的猜测。
欲言又止好几次,游岳终于说出自己心中实在过不去的那个坎儿:“阿境,小至说你走之前,还拿了一包巴豆霜,那、那是作何用的呀?”他轻声地问,眼神莫名有些畏缩,样子就像在探听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
“喂他吃的。”君澄境轻描淡写,“不多,但做个教训,足矣。”
老人移开目光,不自觉咬紧了后槽牙,神情无意间浮现出几分惊悚,心下暗道:“怎样叫‘不多’?对无相应病症之人而言,那东西,蘸一指头都多啊……”
羁空早已明了其心中所想,抚慰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嗐,你还不晓得他?许多事比你都更有分寸,再怎样也不会在这上面开玩笑的。只不过防那些人居心不良,先给他个下马威,让他从此再不敢踏入凤梧半步,更别提做出什么于宗门不利的事了。绝后患之策,不狠点呢?”他这一番话,与其说是在安慰别人,都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
李慕儿感慨地叹了口气,“总之吧,今天这一出,是让我们不得不对这大师兄‘刮目相看’,甚至都快不认得他了。”
周围一众师弟师妹甚至尚未能从震惊中完全回过神来,便齐刷刷看向那声情并茂说出了自己心声的人,似是而非地点了点头,神色复杂,竟像是“感激涕零”。
“好啦好啦,”游岳摆摆手,故作轻松道,“既来之则安之。谅那人也没胆再回来拱咱的火了,再说,洞明舫隐元亭独善其身几百年,与其他七门被世人戏称为‘七现二隐’,可即便是天上的二隐星,也有让人看见的一天呐。要来什么随他便,我们照旧该做什么做什么。”
艺心实在不想再忍了,抓住这话头,便接茬儿道:“嗯,我认为眼下境师兄最该做的事,就是去准备洗澡,何师兄应该快好了。”
周围随即响起几声因极度隐忍而略微发颤的笑。君澄境忍俊不禁,却又显出一丝嗔怪,“好,我先去烧水,等热了,小崶也差不多出来了。”
说完,他正准备离座,却见游岳手撑桌面,倏地站起身来,仿佛什么大事般指着他的鼻子,严厉喝道:“你给我老实待着!小崶就算了,你还想进厨房?自己久闻不知其臭,你看看师弟师妹们离你有几尺远吧!”
君澄境安分地坐了回去,可那一张嘴却仍“叛逆”:“是啊,毕竟自八岁那年被烫过后,小崶便开窍懂得了自食其力,再也不会让您帮他烧洗澡水了。”
“嘿——”尘封多年的黑历史突然“沉滓泛起”,游岳除了气愤,还显得有些委屈,语无伦次间下意识看向李慕儿,就见对方即以空掌扣住双耳,表示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反正,你就在这坐着,我去给你烧水。放心!烫不死你!”游岳撂下“狠话”,转身就走,“还不散了,各自的事都完成啦?快让这里通通风嘞~”
众弟子三五成群地散开。临走之前,羁空回头看了眼那还坐在原位的两人,留下的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对着坐在自己侧前方的人,君澄境略显诧异,“你怎么不走啊,不怕我身上的味儿?”
李慕儿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以前都闻惯了,而且还亲手——”说到一半,字句戛然而止,同时,就听伊依惨叫:“主人啊——你下次开口说话能不能先和脑子商量一下啊!”
“嗯?”君澄境皱眉,神情配上那一个语气词,便将惊诧表现得淋漓尽致。
“我、我是说,闻着没啥……呃,本来就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严重,而且我还有事想问你。”
“那你先问。”君澄境一面说,一面挪动石凳,坐远了些。
“你要问我什么?”李慕儿略显意外。
看着主人这一下的言行,伊依忍不住吐槽:“主人,先想想你要问他什么吧。你哪是没闻着味儿啊,你只是还没来得及离开而已!说实话不行吗?非要用这种不给自己留后路的借口,生出多余的麻烦。”
君澄境没有废话:“我想问,令妹师从何门?”
李慕儿难免有些奇怪,却并没有犹豫,直接回答:“玉衡榭,大师尊叶红的关门弟子。”
“我在曾珀的衣领处,看见了玉衡榭的标志。”
她歪头露出疑问的表情,心下则没好气道:“so?说我和她里应外合,想将你们宗门的秘法拱手送人呗~”
君澄境垂眸凝思,并未在意浮现在她脸上的那一抹不屑。“今年的集贤宴好像就轮到玉衡榭筹办。”
“这两者,有何干系?”
“这次集贤宴,在凤梧县城举办。”
听言,李慕儿原本事不关己的傲娇模样顿时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虑与不耐烦,“啊?什么时候啊,哪一天?”
“八月二十。师父师叔想让我们去看看,据说已约了午饭后一起下山,去定好当天到县城的船。”
“哦不不不,”李慕儿连忙摆手,神态如临大敌,“你们去吧,我就不了,我怕真应了‘冤家路窄’四个字,那怎么办啊?我等会儿就和师父他们说。”
“可照我看,其意已决,即使你说得多么严重,他们也会说是你多虑,最好,可能就是让你带个帷帽遮遮头面。”
对于这句可谓影响两位老人高大形象的话,李慕儿不以为然,但听他那言之凿凿的语气,她却不得不让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对今天这事,看得出你们都很担忧,那为什么不说出来一起商量个对策呢?”
君澄境环顾院中,看着那言行、谈笑一切如常的众人,叹了口气,“没定的事,先不要当这么多人面儿说,白白跟着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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