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先别哭。”莫大芳僵着手托起后背下坠的包袱。
眨眼之间有了爹又喜当爹,这事儿不仅太突然,还颠覆认知。
他扶额,很需要一点时间好好缓缓……
掌贴蓑衣,用三分力道推开老头,“您先别哭,我现在不记得你们……”
“啥?”老头儿老眼朦胧,一头雾水的看着他。
这时,草帘子再次掀开,探出两个小脑袋。
莫大芳吃惊的张大嘴,这一男一女两个小娃娃,不会也是他的吧!
老头瞅见帘子后一排小脑袋,心觉丢脸,老脸一红,赶紧扯了单薄的袖子擦泪。
“外头太冷,咱回家,回家暖暖。”
大腿上挂的小丫头吸溜鼻涕,泪珠子顺着泪痕滴落,浸湿莫大芳衣袍。
他犹豫的拍下腿边的小脑袋,在老头半拥的臂弯里,回了所谓的家。
草帘子后的两个小娃见他们过来,羞怯的缩了回去。
莫大芳头一脚越上茅草屋所在的土包,老头一把掀起草帘子,土黄的台阶向下延伸。
他一步一步朝下去,后面草帘子放下,屋里光线霎时昏暗,只泥糊过的茅草墙上有个小窗户。
整间屋子约摸二十平米,小半在地面,大半在地下,是冬日有几分保暖力的地棚子。
沿墙铺了一排干枯的茅草,几床破烂的铺盖堆放在墙根 ,先前两个小娃娃光着身子,挤在铺盖边上偷看他。
屋里寒酸,没有家具,只有锅碗瓢盆这种日常用具堆放在一角,但收拾的干净。
进来以后身上有了暖劲,莫大芳好奇看了眼墙角草帘子隔出的三角区,把包裹放地上,搓了搓冰凉的手。
老头儿脱了蓑衣,挂在墙上的木钉,露出一袭打满补丁的单衣。
老头儿惦记他刚才的话,才拉着他坐在茅草上,就迫不及待的问,“三儿……你刚才几个意思?什么记不得?”
莫大芳隐去那不能说的,从被人砸了脑袋醒来开始讲,强调自己砸飞了个魂儿,落得脑子时灵时不灵
简单讲到认识一帮人,还去鹿鸣县作役夫,又含糊讲给个贵人拉去帮忙,人家帮他找到家人。
“我现今看啥都陌生,您好好讲讲家里都有谁。”
老头眨着通红的眼,皱纹展开了些,脸上有庆幸有欣慰。
他撸了把鼻涕蹭在鞋底,消了哽咽的声音里还有重重的鼻音,“活着就好,能见着你回来,你娘也能安心了。”
“我娘?”莫大芳扫过屋内,“她……怎么不在?”
“你娘她呀……去了。”老头儿才好的哽咽又涌了上喉咙,“洪水来的时候和春丫头一起掉水里,捞上来都没气了。”
他苍老的手抚上莫大芳背,“春丫头有你娘陪着,你也别太难过,祖孙俩也算有个伴儿。”
后背的力道不轻不重,莫大芳克制躲开的冲动,后知后觉的听出,春丫头该是这具身体的女儿。
扭头看着挨在腿边坐下的小丫头,大冬天穿了略大的单麻衣,看不出是黑是灰。
一脑袋发丝柔软发黄,许多细细的碎发高高翘起,凌乱蓬松。
黯淡的屋里,小丫头眼睛亮的出奇,紧紧盯着他。
揉了揉她的脑袋,莫大芳五味杂陈,心里像坠了块石头,腔子里闷的气儿怎么也吐不完。
老头儿讲完,他对这个家也有了初步了解。
这家人也姓莫,有三个儿子,各自取妻。下一代原本七个孙辈,去了两个,余五个。
一场洪水,老太太和他小闺女淹死了,老大媳妇死在逃难路上,老二家的儿子病死了。
如今大房只剩三十三岁的老大和十五岁的大侄儿。二房两口子三十一岁,大闺女十三岁,小闺女五岁。
莫大芳看了眼钻进铺盖里的小身影,那就是老二家的闺女。
另外一个略小的男娃正是他儿子,今年四岁。
两个小娃娃都营养不良,看起来只有三岁右左的样子。
他今年二十七岁,媳妇二十六岁,腿边的小丫头是三房的老大,正好七岁。
莫大芳做梦一样,把手揣袖子里,茫然的望向头顶上的小窗户。
两掌大的框子是这个家唯一的光源,日头西落,那框子里的光逐渐微弱,屋内一切全部模糊起来。
莫老爹不知什么时候出去了,他依稀记得好像给他打过招呼。
稀碎稚嫩的童言还在破铺盖那里响,腿上一声声酣眠如猫儿。
外头不知何时有了嗡嗡的嘈杂,仔细去听,你一句我一句的,有问候有闲聊。
好像有很多人到了这屋子门外,突然有个男人失声问道:“啥!老三回来了!”
上头门框挂的草帘子掀起,屋外的火光照亮门口,有个黑影站在那里张望。
后头又来两人挤在黑影左右,三人朝里张望,不知哪个在喊:“老三!老三!你快出来,给我们看看!”
“喊什么喊……”莫老爹嫌弃老二那股咋咋呼呼的劲儿,“你弟让人砸了脑袋,人不灵光,如今不认人,你莫吓着他。”
上头传来的声儿吵醒窝在腿上睡觉的小丫头,莫大芳扶她起来,自己借了火光上了土阶。
他踏出门框子,土包下不知何时生了篝火,架着陶锅煮饭。
几个参差不齐的身影围上来,六个人有男有女。
男的头发凌乱,女的头包灰扑扑的头巾。臃肿的冬衣裹着他们,个个面带风霜,眼神里藏不住的疲惫。
有个男的躬身探头过来,就了火光看他,“这是老三?怎么看着认不出来?”
这声音就是刚才在门边喊话的人。
有个大脸盘的女人状似自语,又若在回答他刚才的话,“三弟看起来长肉了,壮实了,也白了。”
莫大芳摸摸脸,脸颊肉感十足。这几个月伙食不赖,他现在的确长肉了,不似洪水里爬出来那会儿瘦。
莫老爹搅了搅锅里的饭,“看那眼角的麻子坑,耳重上的芝麻痣,不是老三是谁。”
“都过来吧!吃饭。”
前头说话的男人胳膊搭上莫大芳肩,上下打量他一身整洁的衣袍,凑上脸又细看,“老三看着像换了个人,像书院里的先生。”
莫大芳心里“咯噔”一下,刻意放松浑身肌肉,生怕对方生了不好的怀疑。
他一脸陌生的看着凑近的脸,“我记性出了问题,不认人,你是我哪个哥?”
“还真不认人了?我是你二哥。”莫老二一巴掌扇在他胸膛,“你小子可以啊!几个月不见咋体面了。”
莫大芳瞬间捂上胸口,扯出一腔假笑,“二哥累一天了,咱吃饭吧。”
围在锅前,左边一暗,一碗粥饭递过来。枯瘦如柴的女人坐下,干哑的声音喊他:“他爹……”
莫大芳接碗的手一抖,手里的碗差点倾倒。
喜当爹多少还是难以接受,如今又为人丈夫,这感觉太过微妙。
虽然他现在是个七尺大汉,如果可以,更喜欢人喊他奶奶……
胡乱点着头,他咽着口水,干巴巴的回,“孩……孩子妈,啊!孩子娘……”
女人瘦的脱相,一双眼凹陷,颧骨清晰,脸颊皮裹着骨头。
见莫大芳接了粥,她端起自己的碗,默不作声吃了起来。
一碗饭下肚,莫大芳也认全一家子。除了老二家两口子,其余人都清一色的沉默寡言。
对面鬓角斑驳的汉子是莫家老大,他边上,那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少年是莫大郎。
莫老二过去是大脸盘女人,姓姚,是莫家二嫂子。
再过去瘦巴巴的小姑娘就是莫家大丫头,家里人呼梅丫头。
大人吃过饭,两个女人举了火把下去喂孩子。矮小的梅丫头缩作一团,在沿锅上烙饼,为明日准备干粮。
篝火熄灭,一众人举了火把回了屋。
墙下铺的茅草就是床,莫老爹睡最东头,接着睡老大父子俩,又是老二跟莫二嫂。
中间几个孩子,最西头莫大芳和媳妇刘秀。
莫大芳解开包袱,把被褥拿来。
一群人稀罕的摸上绸缎被子,几个孩子尤其高兴。
莫老爹瞥见他们留下的黑手印,忙训斥,“松手!都松手,这等好物,哪容你们碰!”
莫大芳心里叹口气,不在意的笑,连道没关系。
最后,莫老爹盖了褥子,绸缎被子给了中间几个孩子。
剩余人搭了破铺盖,他手抱包袱里的丝绵袍子,犹豫半晌,披在刘秀身上。
刘秀的在黑暗里动了一下,没有说话,莫大芳自己也和衣躺下。
临睡前,他总算明白,原来墙角帘子后是恭桶。
一大家子挤在一起,屋里也不觉冷,就是味道冲人。
接二连三的鼾声回荡在屋里,他也不知不觉睡去。
“喔……喔……喔……”的啼叫穿透茅屋顶,屋里有人翻身。
乌漆嘛黑的屋子,有人逐一摸黑出去。
郡里安排的以工代赈是铺路,这片蓬户都用来安置灾民。
别家也陆续有人离开,外面脚步声、人声纷杂。
六个人去为郡里铺路,莫老爹醒来也睡不着,披了蓑衣出去给孩子做饭。
晨光入屋,莫大芳理整齐松散的茅草,给孩子们端了饭,自己也胡乱吃了两口。
屋外的莫老爹披着蓑衣依旧在修补蓑衣。
冬季寒冷,没有冬衣的百姓会披蓑衣御寒。
莫大芳目光落在他粗糙的手上,手指红肿,手背皲裂。
“大冷天儿,我还有件厚袍子,您披上御御寒。”
莫老爹抬了抬斗笠,松弛的眼皮微动,看着他干净的细布冬衣,“老头子一把年纪,穿那么好干啥,糟蹋好东西。”
“我一整天没事儿干,披蓑衣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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