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望穿秋水

老道士解下小鱼,随手投入鱼篓,钩了蚯蚓,把线抛进湖里。

柳树下出来个中年妇人,窄袖褶衣加缚裤,沾满泥花儿,腰里带着个脏兮兮的碎花围裳。

她先是对那老道士躬身做了个揖礼,这才去了鱼篓捞出那巴掌大的小鱼。捞了鱼,招呼等在树下满身脏污的男童和青年汉子离开。

莫大芳不知为何,心里哽的难受,原先起伏的筹划也消了。

他望着湖岸为口吃食涉险的灾民,“老道长的慈悲我说了不算,别人说了也不算,只有在说的时候算。道长慈悲不慈悲也看道长的心,您救的时候是慈悲,不救也不会因了不救不慈悲。”

“我来这儿找您,也不过是抱着慈悲,想着您的慈悲,期望着您发发慈悲救他。”

这时,一阵风吹皱了湖水,涟漪荡起,一圈圈撞到河岸上。

老道士听了一耳朵慈悲,目光放在沉入水的鱼钩,反问道:“小友说那受伤的后生不俗,不俗之人又怎同一般人。”

“若老道插手,改了他该走的命数,这般因果又可用慈悲来承受。天地自有气数流转,万物有该走的路,你又怎知,你今日的慈悲是真正的慈悲……”

“……道长认为万物自有气数流转,那您此时的行为可是在插手命数?”

“道法自然,相为于无相为,顺势而为,又何来插手。”

“咚”的一声,鱼钩不远处,一条鱼儿跃出面,溅起一朵水花消失 ,引得柳树下的灾民发出骚动。

而鱼钩也不见动静。

莫大芳目光落在水花恢复的位置,仿佛那条鱼还在那里。

他侧眼看着鱼竿,“您垂钓不自食,钓了鱼却入了灾民的腹。那鱼也不过为了果腹,它何苦为了一口吃的,落了个入他人腹。”

“那鱼明知危险,老道长可知……它为何要自投罗网。”

鱼钩突的沉,老道士立即抬杆,钩子出水空空如也,他把鱼线拉过来,指着没了蚯蚓的鱼钩,“鱼咬了饵没脱困是危险,咬到饵脱了困就不是危险。危险与不危险对鱼来说,得由他能不能咽下肚的鱼饵决定。”

“你在鱼身上看到危险,那是你心中觉得危险。你在上一刻看到那条鱼被吃的结局,所以觉得那条鱼危险。而这一刻这条鱼吃了饵,那你还觉得这条鱼危险吗?”

“小友,一切不过是你的心在动。”老道士重新挂了饵,复又抛回湖里。

莫大芳指尖夹着一片枯柳叶,胳膊一扬,也抛进湖里,“人饿了身体会催着人找吃的,鱼饿了身体会催着鱼找吃的,这是天性。顺着天性去找吃的这是心之所由,由心而生,由心而发,自然而然,自然之道。”

他抬头,柳树垂下的枝条划过蓬松的脑袋,那枝条上半截挂着绿油油的叶子,下半截秃着枝儿。

捏住秃枝,他扯下那枝条,伸着手把上半截能够到的叶子薅下来。

松了秃的更多的枝条,摊开手,莫大芳捻起一片入口,嚼着柳叶盘腿坐下。

“道长现时坐在这里为灾民钓鱼,是因着你心里的道。我看到鱼冒着危险吃饵,也是因着心里的道。”

“若心不动,道又如何生?”

“……心动……道生……”

“好一个心之所由,心动道生……”老道士摇头赞叹一句,心中更是刮目相看,后生可畏啊……

他嘴角微微一笑,“老道坐在这里钓鱼,发乎心,从乎道。小友你觉得鱼明知危险却自投罗网,这源于你的道。”

“我们都有各自的道,行也是行自己的道,牵一发而动全身,能不能行,能不能承受,唯有自己知道。”

莫大芳沉默了,许久没有说话,他垂头,手心里还剩两片柳叶。

把嚼碎的柳叶咽下,舌尖还残留着淡淡的苦涩,他从来不知道柳叶是这么个味道……

吃过自己才知道呐……

也罢……莫大芳悠悠叹了口气,把叶子丢在地上,“老道长只能扛起一百斤柴火,我若因着您在外的盛名,硬要多放一斤,岂不害了您。”

“我原只想做个救人的人,若因着救人害了人,那不就变成害人的人。”

“救人是我的初心,害人非我本意,为了救人迫人救人,先知了会害了人,我又如何还能去害人……”

“哎……到底……是我的不是……”

叹息的话散在湖风里,老道长肩头几丝白发在风中拂动。

他没再说话,似没听到那番绕口又绕耳的话,只管盯着湖面钓鱼。

莫大芳席地而坐,看鱼钩又有了动静。老道士收线,一条六寸大的鱼出水,引得柳树下的灾民连声惊呼。

那鱼扔进桶,有个驼背老汉过来,同样做了个揖礼,一个人带着鱼离开。

柳树下一声声吸气儿,剩余的人眼中全是羡慕,目送那老汉走远。

莫大芳交叠的双手松开,在地上扣下一块风干的淤泥,状似闲聊的说:“听说有个稀罕物叫水泥,粘合砖石牢固的很,可不遭雨水侵蚀。”

老道士下了钩饵,眼皮子突突跳了两下,虽还没说话,眼中已然由有了凝聚。

莫大芳捏碎手里的淤泥,“把那山上青白色的石垩敲成拳头大小,在陶窑烧到石块发白,敲击后清脆,拿出来冷却磨成细粉,是为石灰。再取粘性好的黄土煅烧后磨细。”

“把这河沙淘洗个三遍,合着其它两样拌在一起,就是水泥。”

莫大芳拍了拍一手粉尘,“使用时石灰四份,煅烧的黏土两份,净砂三份半,剩下半份是煮过的皂角水。”

“皂角水倒进水里,去搅拌剩下三物,初时如泥浆,晾干了坚硬如石,用铁凿子去凿也废力。”

老道士听他说完,眼中落在湖岸,“听来似比三合土强。”他突的扭头认真问道:“这是交换?”

莫大芳抿着的嘴微微扯了扯,“不是。”他示意老道士看那些湖边叉鱼的灾民,好像多迈一步就入了湖。

“富贵人贫穷人在这天灾底下不过都是草命人,都是草命人,生了恻隐之心不是正常……”

莫大芳仿佛又回到官道上,路上一群又一群流离失所的灾民,拖家带口,艰难求生。

有人粗布麻衣,有人细布长衫,还是任你身着锦缎,全都蓬头垢面。

他拍着手站起来,打算就此离去。

大清早就啃了两口柳树叶子,胃里还是饿的紧,他该回去带小背篓出来,去太玄庙后的山上瞧瞧。

他转身时,老道士在不紧不慢回头,蓦地问道:“小友的方子说与老道有何用。”

莫大方头也没回,想起昨天进入驿站的身影,“普通老道士可进不了驿站。”

老道士眉毛微动,脸上有了微妙,“老道看小友有缘,可要拜我为师?”

莫大芳心中一动,张嘴反问:“跟着老道长可能长生?”

“……不能。”

“那满山遍野的寻龙点穴?找那风水宝地挣大钱?”

“……埋那么好是想造反?”

“那……能学能掐会算的本事?上知五百年下知五百年被人奉为座上宾?”

“……官府不许搞迷信骗人。”

莫大芳一脸鄙夷的打量老道士,“那我为什拜你为师,图啥?图一天饿两顿?”

就在这时,鱼钩下沉,又掉到一条巴掌大的鱼。

老道士眼中有了笑意,笑意越来越浓,最后放声大笑。

浑厚的笑声回荡在湖面,他把鱼丢在鱼篓,收起鱼竿。

待有人拿走鱼后,背起鱼篓对莫大芳笑着说:“走,回吧。”

“不钓了?”

“不钓了。”

“为何?还有人。”莫大芳视线扫过柳树下眼巴巴的灾民。

老道长先走一步,头也不回的说:“救人一时,难救一世。老道钓鱼只为钓鱼,随缘。再说……”

“老道可不想成那虚名下,只能扛起一百斤柴的人。”

莫大芳一怔,看着步伐矫健的老道士,心中窃喜,这是……同意了?

他快步追上,“盛名……是盛名!一百斤也多的很!”

二人回来太玄庙,庙门大开,三处殿门也大开,天炉前的张道长没了影。

大殿里膘肥体壮的少年察觉脚步声,探出来,看见是两人,走了出来。

“师爷,您回来了?”

老道长微微点头,“你师父在何处?”

“师父去了后院药庐,说是救命药没了,要再备一颗。您要去找师父?”

“嗯……”老道士冲两人点点头,去了后院药庐。

莫大芳目送老道士离开,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佩服人家那份精神头。

一样饿了一早,怎人家就不似他。

看了看日头,时间已近中午,不知去那万沽寺可还能使人认出来。

“小道长?中饭时辰快到了,您可还要去领粥?”

少年回大殿的脚停下,一脸抑郁,“万沽寺今日不施粥?”

“为何?”

“听说是寺里丢了很多物件。”少年耸耸肩,“也不知是丢了啥物件。”

“对了,师父给我起的道号是山安,唤我山安就可。”

莫大芳怔了怔,万沽夺停止施粥大概跟瓦片一事有关,没想到会有这般结果。

这结果太严重了……

他走神的看着小道士稚嫩的脸,迟缓的抬手臂,拱拱手,“山安小道长,叫我莫大芳就成。”

“莫善人。”山安也回了个礼,因凑的近,又听见莫大方肚子咕咕叫,便问:“可是肚子饿了么?要随我去吃些东西垫垫吗?”

莫大芳捂着肚子,意外的看着少年真诚眼,“庙里有吃的东西?”

“有!”山安重重点头,特意解释一句:“虽不好入口,但填填肚子还是可以的。”

“太好了,那先谢谢您。”能填肚子就好,不好入口可以忽略。

莫大芳心中期待,跟着山安向北边而去,心里多少有点不好思,想着下午一定要进山看看,多采些野菜回来给小少年吃。

两人进了一片小园子,停在一颗老松下。

莫大芳不解的问:“山安小道长,这里哪有入口的物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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