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凉半蹲在叶牧身边,身上是一套狰狞的黑色铠甲,本应是和他平时的气质十分不符的样式,却被他穿出了英姿勃勃的感觉,看起来毫不突兀。叶牧的目光在他手中端着的药碗上停了停,移开视线迅速扫视了周围。
火把的光芒照亮了这处大约有几十平米大小的细长洞窟,潮湿松软的厚厚泥土上,密密生长着各种不知名的奇异植物,空气中漂着淡淡的青草清香,耳边能依稀听到水声嘀嗒。调出的地图显示,这里就是他昏迷之前进入的那间密室。
脑中晕眩的感觉已经消失了,太阳穴还稍微有些抽痛。身上的伤口都被包扎过,疼痛没有先前那般剧烈,只是仍使不出多少力气。叶牧积蓄力量半撑起身,重新看向贺凉:
“你救了我一命,多谢。”
因为发烧而稍微有些沙哑,但依旧平静的声音之下,只有他自己知道,刚刚睁开眼看到贺凉的时候,在那一瞬间,有种久违的情感蓦然席卷了他的心。
可能是因为刚在生死线上打了个圈,或者是因为洞内的光线正好,耳边的声音和缓,周围的温度适宜,甚至还可以是因为他刚醒来眼睛发花,或者随便别的什么。
那时候,他突然觉得,对方是从没见过的好看。
但紧接着,恢复的理智就告诉他,比起这几分动心,还有更要紧的事情要做。
妖魔现在没找到这里,不代表他们永远找不到这里。
他说:“贺凉,这座山上有至少数千的妖魔在搜捕人类,一旦被发现踪迹就是不死不休。它们有办法知道我的方位,你还是尽快离开这里,找个隐秘地方避开为好。救命之恩,容后再报。”
隐藏下妖魔关于搜捕目标的形容,他在说话的时候,没有流露丝毫的异样。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如果是之前被追杀时遇到贺凉,他未必会将自己的状况告诉对方,真的到了危急的时候,倒是更有可能有意将对方暴露出去来转移妖魔的视线。
可现在,对方救了他。要说对方救他一命他就肯为对方去死,那是不可能的,但恩将仇报的事情,他也做不出。
之前他中了尸毒身手迟钝,外面的峭壁上难以活动,而附近的妖魔又都是行动灵活的寄生妖,稍有破绽就容易被对方控制,这才不得已之下选择进洞碰碰运气。现在他虽然身体虚弱,但只是气力不足而已,在洞窟之中仗着地图,以静制动,未必不能寻隙杀掉一只妖魔。
获得雇佣兵声望解锁包裹后,恢复起来就要容易得多了,届时再找机会逃离便可。
贺凉闻言,安静了一瞬后,将手中那还余了小半碗汤药的药碗递给他,依旧是从容不迫的微笑:“叶兄,还是先喝药吧。”
早早伪装成妖魔侍卫旁观了审问全过程的他自然知道,那个之前他没有注意到的村民阿留,都和那个披着斗篷的人说了什么。
弱者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进行无力的报复,他并不把这点麻烦放在眼中。
有趣的是,虽然妖魔获取的情报不对路,但还是好运的找到了对的人。虽然不知道他们所追寻的“天生灵物”是什么,但确实应该和叶牧脱不了关系。
对方将自己的状态坦诚相告,那么他也会回以真实的情报。
他开口打消了叶牧的顾虑:
“外面的妖魔,叶兄不必在意。我曾经伪装潜入了它们中间,它们寻人,所依赖的是其中某人的能力指引,现在不知为何,那个能力已经失效了。”
这也是他如此快地再度返回这处洞窟的原因。之前妖魔军没有太大动作,是在静待那位蓝发的少女恢复精力继续寻人,而现在,那位少女却不知为何陷入了一种狂乱的状态,嘴里不断念念有词着“很近的,在哪里”之类的句子,拼命抱着头猛力摇头,看起来完全指望不上。照这种情况,妖魔军大概很快就要大肆调兵开始搜查了。在这样频繁发令的情况下,要继续伪装在旁,暴露的风险太大。
等它们发现一名侍卫失踪了,这座洞窟就会成为重点的排查对象吧。不过这处密室本就处于一条隐藏的通道之中,要找到这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接过药碗将苦得发麻的药汁一饮而尽,叶牧将空碗放到一边,说:“这样便好。”
他迎上贺凉的目光,问:“我昏迷了多久?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差不多快到午时了,你睡了大约五个时辰。”贺凉将碗拿起来,站起身去收到密室角落的一处木架上,口中回答着,错过了背后叶牧有些微妙的表情。
叶牧刚刚调出信息栏,上面就刷出了一大堆的信息,看清内容后,饶是他如何镇定,也不由得大为尴尬。
信息栏中的文字是满目的粉红:
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相依相偎,亲密度 20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相濡以沫,亲密度 50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相濡以沫,亲密度 50
……
逐行看下来除了不断提示“亲密度 50”的信息外再没别的了,叶牧默默关掉了信息栏,感受十分复杂。
虽说他不是没有谈过恋爱,但由于曾经的对象心底颇为抗拒同性相恋,他们之间最多也不过是蜻蜓点水的亲吻而已,更亲密的举动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这回倒是在无意识的时候,和一个认识不久的人有了亲密接触。
好吧,也不算吃亏。
按下思绪,他试着握了握拳,仍是有些发麻,使不上什么力气,看来还需要稍微恢复一下。在洞窟中调不出外面的世界地图,不知道苍儿怎么样了,实在应该尽快找机会外出一趟查看下。
“你余毒未清,还是躺下再休息一会为好。”回身看到叶牧的动作,贺凉温和地提醒道。
不过坐起身这么一会,就隐隐感到体力不济,心知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外出这事急不来,叶牧从善如流地重新躺下,再次扫了一眼地图,确定附近一段距离内没有红点,同时开口说:
“此番劳你关照了,我已无大碍。你接下来可有什么打算?”想起一事,他又说,“有个消息不知你是否知道,妖魔北上,前天夜里,盛阳城已经被攻占了。明面渡江,暂不可行。”
额头上突然被敷上了一叠冰凉的触感,即使穿着一身铠甲,贺凉走路仍是毫无声息,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边,此时刚刚收回将浸湿的巾帛搭在他额头上的手,扬眉俯视着他,微笑。
“举手之劳,叶兄不必介怀。”
他救下叶牧,纯粹是顺手而为。
这处密室中,种植的均是各类毒草和对应的以毒攻毒之物,从空气到墙壁,均含有大量的毒素。七杀殿弟子虽不精于毒术,但平时仍在抗毒能力方面做过一些针对性的训练。若是他人擅入此地,除非是擅长岐黄的百草堂弟子,否则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中毒暴毙。而他发现叶牧时,对方除了尸毒,并没有其他的中毒症状,同时还有赖于附近的各种毒素,抑制延缓了尸毒的蔓延发作。若非如此,以他的毒发速度,未必能撑到被自己发现的时候。
顿了顿,他继续说:“我还要在这里停留一阵,叶兄且安心休养,此处位置隐秘,妖魔一时之间找不到这里。”
前天杀死那只幽梦魔后,他又仔细调查了那一处天坑,在坑底的地面上,发现了一个属于孩童的小小手印。在那附近,他找到了真正的“地陷”。离开此处之前,他是必然要设法将这处机关启动的。叶牧身上的毒素要排清也不过需要花费最多一天的时间,总归相识一场,他决定照顾对方到状态恢复,待他离开后再启动机关。
额头上的冰凉多少驱除了一些头痛,叶牧不再多说,沉默地领了对方的好意。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燃烧的火把发出着轻微的噼啪声,嘀嗒的水声依旧不紧不慢地响着,在这样的环境中听来越发的清晰。
贺凉坐在斜对面不远处的地上,手上专心整理着一些药泥,将其调和成他需要的颜色,旁边还放着若干小巧玲珑的奇形工具。叶牧稍微侧过头注视着他手上的动作,待他的工作告一段落时,沉吟着问:
“这是,易容术?”
《狼烟》的六大门派中,根据侧重点不同又各自分出两个派系,每个派系中最优秀的一些玩家,有机会习得本派系的隐藏技能。七杀殿的两大派系,是刺杀与潜伏,而易容,就是潜伏系的隐藏技能。
贺凉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笑道:“正是,叶兄对此有印象?”
“记忆里,我似乎曾经见过类似的动作。”叶牧这样回答。
游戏里的其叶沃若虽然是刺杀系,但也有潜伏系的朋友。易容这项技能是可以对其他玩家使用的,虽然有效时限会比自己使用要短得多,不过在某些时候还是相当好用。而施展这项技能前,备好材料进行准备工作时,游戏中的人物会做出一系列相应的动作,他曾看过许多次,这会儿再看到贺凉的动作,就觉得十分的眼熟。
会使用易容术,贺凉之前所说七杀殿六代首席弟子的身份,八成是真的。这样说来,倒可以确定一下这个身体的身份了。
隐隐有了猜测,他直接问道:“贺凉,我一直以为自己应该是七杀殿的弟子,但是之前看你的反应,并不认识我。我们以前,没见过吗?”
似乎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贺凉放松身体后倚,靠在洞窟的石壁上,肯定地回答:“这也是我好奇的事情,以叶兄的能力,在七杀殿中不应籍籍无名,但是我们之前,确实从未见过。”
在看到叶牧那个“死而复生”又莫名长大的儿子时,他一度有过疑问。
人类中虽然偶尔会出现天生异貌,头发和眼眸的颜色与常人不同的,譬如当今皇帝的五皇子就是紫眸,七杀殿也有位弟子长了一双金眸,亦偶尔听说有赤发、金发等等异相之人诞生,但却是从未有过发色和眸色都异于常人的情况。
而灵物则不同。修为高深的灵物可以化为人形,要改变外貌年龄虽然麻烦,却也不是做不到的。只不过化形时仍会留下一部分本体形态特征,无法隐藏,如角、爪、羽、麟、尾等。即便是化形最为接近人类的程度,头发和眼睛的颜色也会有所变化。
但灵物更多的是习惯于用自身强悍的身体或者天赋能力来战斗,而当时大厅内外妖魔尸体上残留的战斗痕迹,虽然狠辣,却确实是如假包换的七杀殿的战斗风格。
他思考着问道:“关于七杀殿,叶兄可还有什么印象?”
在能够确定现世和他玩的那款网游之间的联系前,叶牧不打算妄自说太多,于是保守地答道:“我知道七杀殿这个门派,也模糊知道此处的方位所在,至于其他的,我就没什么具体的记忆了。”
沉思了一瞬后,贺凉抬眸微笑:“自从门派生变后,七杀殿弟子多有失散在外,我重述一遍妖魔入侵七杀殿当日的情形,叶兄可以回忆一下,看看是否能想起什么。”
虽是这样说,他却首先提起了看似毫不相关的话题。
“七杀殿的弟子选拔,是每十年一次。通过购买那些因家贫而被卖掉的幼小孩子,或者收留无父无母的孤儿弃女,再经过严格筛选后,录入门墙。门内弟子虽可自由婚配,但除非伴侣亦是七杀殿弟子,否则终身不得透露自身身份,孩子亦不能拜入师门。如有违背,死。”
那个“死”字,他说的平静自然,不带丝毫杀气,却让人不寒而栗。因为那语气就像是说下雨需要打伞,天寒需要加衣一样,是无需置疑也无需在意的理所当然。
“叶兄应该知道,七杀殿的弟子,时刻以面具示人,最为擅长隐匿暗杀,与情报收集。”他笑起来,目光却如水寒凉,“这样的能力,让世人恐惧胆寒,却让王朝的当权者如芒在背。于是十四年前的那次七杀殿选拔,他们设法送了几个孩子进去。”
像是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提及的是这片华夏大地的最高统治者一般,他似乎觉得很有趣似地,微微眯起了眼:“多么异想天开的想法,用潜伏的法子来对付最擅长潜伏的七杀殿,派出的还是几个六七岁的孩子。”说到这里时,他低低笑出了声,“最可笑的是,居然真的让他们成功了。”
仍然是不带丝毫杀气的话语,但正因为那话语中没有带着任何情绪,听起来才让人更加悚然,
“这里原本选址隐秘,入口前也多有机关布置。但却防不住带了路的叛徒,和有备而来的妖魔。”他抬起手轻轻敲了敲身后的石壁,“先是大量的寄生妖潜进来,控制了不少普通弟子,混乱之中很多人被砍伤,又被嗅觉灵敏的食腐妖循着气息发现。接着,是大批的狂暴魔。等到穷途末路之时,就轮到叛徒登场了。”
“七杀殿弟子选拔严格,训练艰苦,旨在忠诚坚忍,强干机敏,贵精而不贵多。”他的眼眸黑沉沉的,窥不见其中的情绪,而说话的声音依旧平静,“殿中数千弟子,除去任务在外,经此一役,死亡一千三百六十二人,失踪二百零七人,伤者,不可数,残者,不可数。”
室内重新安静了下来。火把渐渐要燃尽了,光芒摇曳不定。滴水的声音仍然在“嘀嗒”,“嘀嗒”响着,敲出一室回音,满心森寒。
良久,叶牧开口,发出声音时才发现自己嗓子有些发干:“抱歉,我没有印象。”
不像是战斗时身体会下意识地行动起来,尽管听到了这样一件秘辛,他的脑中也没有多出任何记忆来。
“无妨。”贺凉说,“记忆这种东西,玄妙得很,有时候没有,说不定还是件好事。或许什么时候就会自己想起来,只是时机未到而已。”
因自己的问题而触及了对方的伤心事,叶牧多少有些歉意,想了想,他问:“你说的那个叛徒,后来如何了?那个人可有什么特征?”
“不必在意。”
光芒最后跳了一跳,在火把熄灭前的最后一秒,叶牧看到贺凉微笑起来。
七分专注,三分笑意,是平素的云淡风轻。
“那个叛徒,我会亲手杀了他。”
黑暗降临,一室幽深。
注1:“鸳鸯交颈期千岁,琴瑟谐和愿百年。”——唐代诗人李郢《为妻作生日寄意》
注2:“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唐代诗人卢照邻《长安古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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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七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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