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文景云收到来自故友的书信。
洛秋白于信中言,他终于完成了江朝雨的考核,成为一名合格的‘任务者’,从此便能在两个世界之间自由往来。
而后又提及他们二人距离上次一别已有十载,故先来他这看看,不出意外的话明日就到,或许会有关于夜阑生魂的消息。
那封书信如今仍被文景云攥在手心,短短一句,一等便是十年。
于漫漫长夜中数载守望,终透过了一缕微光,心中波涛翻涌,迟迟不得平静。
文景云便在院里候了整夜。
龙伏岛自十年前便彻底隔绝尘世,终年飘雪不见春色,昨日罕见地停歇了片刻,今日又纷纷扬扬地下起雪来。
他和夜阑的初遇似乎也始于一场大雪,那时候的他还并不叫文景云这个名字。
那是一个很遥远的冬天。
厚重的雪被高及小腿,不久前印下的车辙渐窄,零星的几个脚印也被松软的新雪填埋。
虽说已至年关,除了年年相似的大雪,却早已没有往常的热闹,沿街的商铺门栓上挂着冰,商贩以往早早闹哄的摆摊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一切都被羁押在咆哮的风雪下。
墙角隐隐传来呜咽声,还未散开就被吞没在凛冽寒风的呼啸中。
那是用两件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破烂漏风的粗麻衣物胡乱包裹着的婴儿,周围塞上一把不知从哪件旧衣服里掏出来的灰黄结块了的棉花用以御寒。
与之格格不入的是撑在其头顶的丝帛伞,用料讲究,做工精湛,避风雪于一隅,傲然雪中,雅致天成。
呜咽声的间隔越来越久,斜对门二楼的窗户被小心翼翼地推开一点缝隙。
隔着肆无忌惮的风雪,女人的目光扒拉着窗缝往外挤。
她是在枫楦镇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妇女,也是六个孩子的母亲。
昨夜是暴雪,即使前几天才安排加固了的门窗依旧是被风吹得哐哐作响,不过她的精力全在疲于应付自己两个六个月大的新生儿,倒也是不觉得吵闹,合着风声便入了眠。
正值梦中,女人却本能地惊醒。
风声里隐隐约约的藏着婴儿的啼哭,声音不大,但依旧被身为母亲的她所察觉。
街坊邻居谁家发生了什么事,一顿家常唠下来大家都一清二楚。
她可以肯定,这附近除了她家,可没有什么婴儿。
为此这道意外闯入的哭声盘踞在她心里,彻底驱散了困倦。
仆人定时换过炭火,屋里的暖气很足,女人不假思索穿好了衣物去寻找哭声的来源。
就着小夜灯她摸索着来到窗边,贴着耳朵详细地辨认了方位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将窗户推开点缝。
前几日最小的孩子因受凉吐得厉害,从那之后他们家就再也没有停过炭。
顶着那群不断掠夺屋内暖气的强盗,女人探着头搜寻那道声音的踪迹。
清晨的天是朦胧的灰,又隔着一层雪幕,只能凭着感觉认清方位,声音更是断断续续,听得并不真切。
思来想去女人还是不放心,拿起门关的伞,便下了楼。
那是个可怜的孩子。
粗麻布一裹,被人抛弃在墙根。
浑身冻得僵直,面色苍白、干瘪,一瞧便能猜到这孩子出生后便没受过几天母乳。
不比之前给二儿子练手却因雕刻失败而被丢弃的杂玉雕像更有血色。
踌躇了一会,女人咬咬牙,留下伞独自一人回到屋内。
哆嗦着手轻轻地合上了门扉,径直冲向窗边,试图推开窗扉的手臂颤抖着使不出劲来。
她家三女儿也是她在冬天收养的,就在七年前,那些年收成不错,丈夫在外的生意也是风生水起,除了解决温饱问题,留了不少余钱,总体还算富足。
但这次不一样。
早在秋收时大量的粮食被扛着泛着冷光武器的部队用战马成批地征收走,秋风吹来的不仅有丰收,还有惶恐。
就算是她这些总被迫忙于家长里短,分不下闲心了解天下局势的妇人也意识到她们所安居乐业的土地早已成为了一方断头台。
战争是悬在天元国头上那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斩下的刀,一点微妙的局势变化都会导致它即刻落下,一切都将天翻地覆。
只要不离开这里,他们就一直是被压在断头台上的犯人,被卡住了脖颈,等待问斩的时机,全身都在战栗。
压抑的日子真的能把人逼疯,但踏入恐惧的领土也同样疯狂。
对于从小生活在‘安定富饶’的天元国的她们来说,北方是野兽的巢穴。
一条横跨东西的安定河,将文明与狂野彻底隔绝。
隔壁学堂里教书的夫子说北边没有国,也没有学堂,因此那里的人不受规则约束,也缺乏礼乐教化,他们能以茹毛饮血为习,也会为了取乐而杀人如麻。
他们性情怪僻,既烧杀抢夺,也会济弱扶倾,他们行事随心,以实力为尊,相互之间争斗不休,个个却又都是奇人异士,能吞云吐雾,也能飞檐走壁。
她们一家除了二儿子有些自保能力,其余几人都可谓是手无缚鸡之力。
二儿子几年前在天元国当过百夫长,但因那鸡毛蒜皮的事,不仅丢了官职,还因杖罚而右腿留下病根,后来就一直跟着镇里的玉匠学手艺,也就逐渐地荒废了武艺。
如此思来,无论怎样她们一家倒像是被卡在了夹缝里,除了向上,左右都出不去。
不过自从家里迎来了两个新的生命,日子也被注入了灵感,重新鲜活了起来。
她丈夫催促着在外的儿女收拾好行囊,等过了这个年她们一家将北上的消息也随着上一封家书伴着对儿女的思念一同寄了出去。
每当回忆起家人时由心而来的喜悦这次没有涌现。
怜悯和慈爱燃起熊熊烈火,她的心底因此有股不顾一切的冲劲。
但她又因恐惧而畏手畏脚。
她深知,善良有时也会招至苦难,无法为对方提供庇护的收养可能意味着害他失去更好的选择。
如此种种将她绑于火刑柱上挣脱不开,在此期间她也思索良多,过去、亦或者是将来,过程颇为煎熬,但依旧不敢轻易地做下决定。
耳畔是催命的咆哮,直击灵魂,阵阵都是刺骨寒。
夜岚本能地向身侧的温暖靠近,一眨一眨地半睁开眼。
他似乎陷于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一幕一幕走马观花,又迅速消散,灵魂战栗,眼前却逐渐清明,意识也翩然地落在实处,彻底回了魂。
窗外突然传来回光返照般的一声啼哭,沙哑而嘹亮。
来自生命的挣扎呐喊声极富有力量,一头扎破风雪的禁锢,突破重重防线直达心底,震碎了束缚住女人的道道锁链。
女人急忙拿起床边的毛毯将自己裹紧冲出了被炭火烤暖的房间,只来得及和门便匆匆地跑下了楼。
风雪暂时松开了对这方土地的束缚,这里不再是禁地般循环着一成不变的咆哮,鞋子在木制楼梯上踩出清脆的声响,像种子突破了坚硬的外壳、冲破泥土,奋力地生长。
掩紧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女人顶着凛冽刺骨的寒风探出脑袋。
门外是呼啸的风,纷纷扬扬的雪,一道新鲜的车辙盖上了薄薄的一层新雪。
路的尽头马车的踪影彻底消失于风雪拉下的帷幕中,女人又环顾了眼四周,没再发现那个孩子的踪迹之后才长舒了一口气。
这时才察觉到冷,裹紧奔跑时散开的毛毯,蜷缩着脖子搓了搓冻僵的手,收起留在原地的伞,重新合上了门扉。
“今个擀点饺子皮,等明天安儿他们几个回来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个饺子,最后吃一吃这枫楦镇的团圆馅。”
女人自顾自地呢喃着,环顾了一圈院子里这些年亲手种下的绿植,眼泪却像这落雪般止不住。
她喜欢吃李子,那棵是她幼年时母亲给她种的。
那棵是她和丈夫一起种下的永结同心。
……
一棵一棵地细数着院落里曾经亭亭如盖,如今却被厚雪压得起不来身的秃树,女人无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心中徒增兴庆。
没跟着她也挺好。
“神母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过去,那孩子会和这里的枯树一样来年春天抽出新芽,迎来新的开始,即使风雪也无法将他埋葬。
这场雪不眠不休整整下了三日,风雪里的弃婴随着马车一路北上,进了落雁山。
落雁山是拘魂的领地,‘拘魂’,取自拘魂鬼,意图和无常抢命,擅长毒药、暗杀、偷袭,不讲道义,拿钱办事。
即使实力以及财富积累勉强能挤进中游,各方势力也羞与为伍。
其臭名昭著,乃至于那些说书先生口中的反派角色,但凡没有冠上拘魂的名号,其下观者便是一片嘘声。
门派内设‘伥鬼’籍和‘金乌’籍。
金乌籍的弟子一般是上代金乌的子嗣,他们是拘魂新生代长老的候选人,居住在凤阙山,被视为永远不会背叛拘魂的存在。
六岁时金乌弟子将统一接受每年一度的金乌传承,之后便能学习拘魂最为核心的功法秘籍。
传说那些秘籍皆由拘魂的开宗鼻祖苍老所创,一修体,一练气,二者相辅,乃天下第一绝学,当然依照目前拘魂的地位而言难免有些夸大其词,只道是传说终究只是传说。
而伥鬼籍的弟子都是拘魂从外收养的孤儿。
他们自幼服用一种名为‘美人相’的药物,由专人在平秋谷的秋湘院带至六岁,然后入轮回阁修炼十年,再通过了‘历心考验’以后才真正意义上成为了一名伥鬼。
一路车马劳累,只咽得下几口米糊,又断断续续地高烧,夜岚头脑昏胀,最后只记得自己被送到了一座门前种了棵红枫的院子便失去了意识。
但他清楚,从此他的过去除了夹在粗麻衣物里那张略显硌人的生辰八字,都一并融于大雪,随着春天的到来彻底消融,迎着暖阳冒出新芽。
于此地被赋予新生,这是他能搏出的最好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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