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 113 章

林望舒被河南尹的人请去问话时,下了一夜的秋雨丝毫没有要停的迹象。

法曹参军事催得紧,正用早饭的林望舒顺手拿了两个热乎乎的酱肉包,跨出房门时还不忘捞起油纸伞夹在臂弯。

“站住!”身后传来一声厉喝。

林尔玉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还披着宽松睡袍,显然才从睡梦中被人唤醒。

法曹参军事冯朗方才还庆幸梁国公未起,现下心中暗暗叫起苦来。

上司的命令不可违背,官居正一品太尉的梁国公又开罪不起,他怎么就划拳输给了另一位同僚,不得已接了这差事。

林尔玉沉着脸斥骂:“谁给你们狗胆,敢来我家拿人?”

冯朗无奈叹息,躬身作揖道:“洛阳司法参军冯朗拜见梁国公,下官奉河南尹之命,请林娘子前去问话,还请梁国公成全。”

觑了眼林尔玉的脸色,他小心翼翼道:“梁国公勿急,林娘子身为闺阁女郎,哪有残杀九个凶煞牙兵的本事?定是那俩腌臜泼才攀扯诬告!”

末了,还不忘为上司开脱:“奈何他们敲了登闻鼓,城中百姓聚集,使君传讯林娘子问话,实乃无奈之举。”

虽然上司眼下毫不犹豫受理这桩案子,浑然不怕得罪梁国公,但是将来谁又说得准?

倘若来日梁国公为这事儿发难上司,他作为下官也算有个交代。

“他算什么东西?”果然,又一声怒骂钻进耳朵,冯朗痛苦地闭上眼睛,“来人!把他们都给我打出去!”

林尔玉的亲卫个个凶神恶煞,得了命令亮出白晃晃刀刃,气势汹汹靠近同样拔刀出鞘的六个衙役。

眼见祸事方起,冯朗忙不迭长揖到地:“梁国公息怒,梁国公息怒,下官……”

“别乱下命令,”林望舒吃完包子,好心接过话茬,“哥哥,我跟他们走一趟。”

林尔玉咬牙道:“望舒!”

林望舒随性地挥了挥手,抬脚朝外走,亲卫自不会拦她,让出一条路,冯朗领着衙役小跑跟上。

“林望舒!”林尔玉快步追上,攥住妹妹的胳膊不准她走,“别胡闹,快回去!”

林望舒定定地看着他,轻笑道:“该来的总会来,”又嬉皮笑脸道,“你可一定要保下我,不然回去了,我叫爸爸打死你。”

她一根一根掰开林尔玉泛白的手指,撑开油纸伞步入雨中,未束腰带的宽大青衣挂在身上,平素英气逼人的女郎,竟也显出几分潦倒的脆弱。

林望舒夹着油纸伞,面不改色立在堂中。

河南尹捋了捋胡须,沉声问道:“原凤翔牙兵薛远、王平安状告尔在犁羌王庭被攻破那日,残杀魏军九人,尔可认罪?”

林望舒垂首瞥了眼跪在地上的两人,一人缺了条胳膊,一人右手没了手掌,想是在那次战事中负了伤,因伤退役。

良久,林望舒回答道:“不认。”

缺了胳膊那人登时急了,咆哮道:“犁羌一役,我为前锋军攻入犁羌王庭,亲眼见着你三刀破甲,连杀我魏军数人,林将军当时还想杀你祭旗,你敢说没有此事?”

河南尹叩响惊堂木,呵斥道:“肃静!”复又看向林望舒,“薛远所言,尔作何解?”

林望舒平静道:“我当时身穿胡服,被认作犁羌人,不得不提刀自保,连杀魏军数人我认,残杀实为莫须有。”

陪坐一旁的官吏皆是微怔,头一次碰到连刑都没用就干脆认罪的,纷纷投去目光。

女郎依旧镇定自若,如此气度,本对此案真实性嗤之以鼻的,心头忽然生出近乎肯定的猜测。

薛远和王平安不是诬告,女郎也并非胡说八道,她真杀了九个凤翔牙兵。

河南尹又问:“尔若只求自保,何不亮明身份?”

林望舒回道:“战场上为军功杀红了眼,已非亮明身份可控制。”

河南尹原以为要费一番周折,不想林望舒这般干脆,亦默了片刻,说道:“来人,将林望舒带下去,监禁看押,无我手令,任何人不得探望。”

林望舒配合地画了押。

没什么好不认的,她杀了九个魏军,许多人都是见证,无从抵赖,此事止于她就好。

嘴硬不认,引得人追查下去,不过是将为她善后的建军儿也牵连进来,届时林尔玉的头该更痛了。

路过薛、王二人身侧,林望舒稍稍驻足,颔首致歉:“你们的伤,对不住了。”

薛远和王平安对视一眼,扭头望向跟着衙役离开的女郎,眼底翻涌着莫名的情绪。

恨,其实谈不上,数额巨大的封口费足以消融八成恨意。

若说不恨,他们又不是以德报怨的傻货,断了胳膊和手掌,也曾想过鱼死网破。

不过都无所谓了,状告大人物从来由不得他们做主。

想告官时告不成,决意忘记后又被逼着闹得满城风雨。

林望舒身为梁国公林尔玉之妹,尽管她认了罪,最后定什么罚,还得由衮衮诸公商议后呈奏天子。

一连几日,梁国公府流水似的撒出去大把银钱,不求完全给林望舒脱罪,只求一些关键位置上,和梁国公府无仇无怨的人,能够保持中立,或是从轻商议。

那幅在天启十三年八月初一,被天启帝赏给林建军的天下第一行书北归雁帖,此刻也摆在了河南尹的书案上。

林望舒被关押在河南尹府衙的监牢中,单人单间,有一张两条长凳、一块木板搭起来的简易床铺,上面铺着舒适被褥。

床头摆着一张小矮几,矮几上放着几碟点心和一壶酒水。

裴静文收了视线,通过栏杆缝隙把干粮往里塞,秋棠依递了两件替换的衣裳进去。

林望舒拿起一个撒满芝麻的香饼咬着,又取了两个递给蹲在牢房外的俩妯娌。

裴静文无奈道:“你心态还挺好。”

林望舒豁达道:“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只要不死,蹲大牢算什么?”

裴静文关心道:“有没有伤到哪里?”

林望舒摇头道:“没打我,一直被关着,没用刑。”

秋棠依没接香饼,小声道:“我们进来一趟不易,带给你的干粮吃不了几天,狱卒家里都打点过了,想来不会给你吃馊……”

狱卒扶着刀把走了过来,催促道:“时辰到了,夫人再待下去,小的们不好交代。”

不过几句话而已,哪里就到时辰了?

裴静文正欲开口争辩,秋棠依拦下了她,扶着栏杆起身,往衙役手里塞了个沉甸甸的荷包。

“秋夜寒凉,妾身一点心意,请诸位郎君饮酒暖身。”秋棠依屈膝拜道,“妾还有最后两句话要嘱咐妹妹,还望郎君成全。”

衙役掂了掂荷包,状似为难道:“好吧,夫人快着些。”

目送衙役离去,忍了又忍的裴静文还是没忍住,轻轻啐了声,林望舒哈哈大笑,陪着她一起啐。

“舒娘,你暂且忍忍。”握住她的手,秋棠依满目心疼,“近日圣躬……”她声音又低了几分,“待你阿兄面了圣,一定想办法保你出来。”

林望舒安抚道:“我在里面一切都好,高滔隔三差五给我送东西来,嫂嫂不要担心。”

“对了!”林望舒猛地一拍脑袋,取下医疗手环递给裴静文,“你先帮我保管着。”

将养多日,圣躬痊愈,积压了近半月的朝奏文书被堆至天启帝眼前。

匆匆看完侍御史呈上来的文书,天启帝勃然大怒,林尔玉没等来召见的口谕,而是一道罢黜林建军官职、收监刑部大牢的圣旨。

“兹冠军大将军、左金吾卫翊府中郎将林建军,为包庇亲族,操权弄势,威逼利诱,以至忠良含冤而不得告,着即罢林建军金吾卫职官,收监刑部。”

林建军静默半晌,叩首拜谢:“臣林建军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来押解林建军的是禁军,看在他曾也是禁军的面子上,给了他与家人告别的时间。

林建军一言不发走向书案,安静地研着墨。

林尔玉抓起桌上的茶杯掷了出去,瓷片噼里啪啦碎了一地,打破沉寂的压抑。

秋棠依搂着两个孩子轻声啜泣,裴静文摊开圣旨,仿佛要把那张绢黄纸盯出一个洞。

林尔玉绝望地闭上眼。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过来,林望舒不过是道开胃菜,真正要被端上桌的是林建军,又或者说是他!

偏偏都是真的,偏偏都是真的。

林望舒杀人是真,林建军操权弄势也是真。

那么等着他的,又会是什么?

包庇亲族,欺君罔上?

林建军慢慢走到裴静文身前,垂眸盯着她看了许久,抬起手悬在苍白的脸颊上,迟疑片刻,轻轻覆了上去。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将写满蝇头小楷的纸拍进她怀中。

他走至堂中,撩起衣摆双膝跪地,对着林尔玉和秋棠依磕了三个头,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裴静文展开墨迹未干的梅花笺纸,瞬间泪流满面,这是一封放妻书,他将库房中所有钱粮赠她。

是了,天启帝只罢了他的职事官,还没查抄他的财产,就连散官阶都还给他留着。

裴静文擦去眼泪,顾不上悲伤,提裙奔回房中,翻箱倒柜找出库房钥匙,再以林建军去年给她的字印号令秋英十六骑。

准确来说,那道圣旨下来后,秋英十六骑只剩七人,其余九人,不知所踪。

都不重要了。

长安城里的银钱来不及转移,洛阳城里的银钱为打点林望舒的事,金的、银的、铜的加起来还剩十三箱,珠宝首饰也还有五箱。

所有金银首饰装车后,裴静文返回正堂,立在门洞中央,长长的阴影将林尔玉和秋棠依笼罩。

裴静文说道:“和我走,嫂嫂。”

秋棠依与林尔玉相视一笑,方才她已说服他,她不走了。

牵着两个孩子来到裴静文面前,秋棠依的眼神无比坚定:“我已决意无论祸福生死,都要陪伴尔玉身侧。你快走,带着扁担花和决云儿一起走。”

林耀夏和林光华抱着秋棠依不撒手,扯着嗓子声嘶力竭地哭嚎:“我不走,阿娘我不走,我要阿娘,要阿娘……”

亲卫抱起哭声震天的两个孩子,林尔玉在这片哭声中,缓缓跪了下去,艰难道:“烦请诸位……烦请诸位替我护着,护着扁担花和决云儿。”

林尔玉的亲卫跟随他多年,如今还有六人追随他,六人掷地有声道:“阿郎放心,我等必以性命护着小主子。”

“如此,我与棠棠便放心了。”林尔玉牵着秋棠依,将一行人送到后门。

林耀夏哭哑了喉咙,林光华也几近晕厥,两个九岁的孩童,泪眼汪汪望向疼爱他们的双亲。

秋棠依再也受不住骨肉分离之苦,伏在林尔玉怀中不敢再看。

林尔玉轻轻拍打女郎纤薄后背,慢慢移至脆弱后颈,用力一按,秋棠依软绵绵地倒在林尔玉臂弯。

打横抱起妻子放至车中,林尔玉神色肃穆,抱拳道:“拜托诸位了。”

天启十五年八月初七,明镜司明镜使元谦参原凤翔节度使,即太尉、骠骑大将军、遥领扬州刺史,梁国公林尔玉里通外番,私放犁羌王子,罪不容诛。

朝野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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