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思顺坊,杜氏别院。
杜敛洗去连日疲惫,顾不上穿戴整齐,内里只穿了月白内衫,外面披了件大氅,拿着厚实棉帕一边擦拭湿漉漉的头发,一边往暖阁走。
“你是说你才开口说了一句话,就被至尊轰出宫了?”听了杜敛的话,贺赢下意识站起来,背着手来回踱步。
“是两句,”杜敛纠正他的错误,“前头还有一句恭请圣安。”
贺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还不如就待在长安,要你何用?”
“你就有用了?”杜敛忍不住反驳,“我能怎么办?梁国公三字才出口,至尊就命我退下,我敢不退吗?”
贺赢气鼓鼓地瞪了眼杜敛。
“好了,说正事。”杜敛端起浓茶轻呷了一口,“你信中说的林氏女眷孩童失踪是怎么回事?”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还有余娘子,按理说应当牵连不到她。”
“不知道。”贺赢垂头丧气地坐回去,“宝安告诉我她们没有被囚林府,我才知她们失踪的事。”
杜敛忙问:“那余娘子呢?”
贺赢双手抱着脑袋,无奈道:“和秋夫人一起失踪了。”
端着浓茶的右手微颤了一下,青绿茶汤溅湿轻薄内衫,好在茶水不是太烫,杜敛随意拧了拧,问道:“宝安县主如何得知她们不在林府?”
贺赢压低声音道:“犀子出事后,我那做女道士的姨姐私下打听过裴娘子的消息,据说秋夫人和裴娘子出城后便不知所踪。”
杜敛心道你好多姨姐出家做女道士,他怎么知道是哪个?但是很快他就知道了。
“元谦参梁国公里通外番没几日,宁王突然软禁了九华真人和江阳县主,宝安特意走了趟宁王府笑话她们,意外得知这事儿。”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便是了。”杜敛似是而非感慨一句,随即脸色变得严肃,“她们失踪之事还有谁知晓?”
贺赢摊手道:“官员未真正定罪前,官眷通常都被囚在自家府中,林府外的禁军到现在还没撤去,应该没几人知道。”说着,挠了挠头,“连陛下都能瞒过,真是不得了。”
杜敛仿佛看见了傻子,贺赢干咳一声:“你这样看着我作甚,我哪里说错了?”
“你……”杜敛张嘴想说些什么,转念一想何必同这傻子浪费口舌,“梁国公之事已成定局,犀子那边还有转圜的余地,我现在就给阿勉修书。”
贺赢颇为不解道:“临川长公主这样说,你也这样说,为何不能连梁国公一起保下?”
“先不说幕僚供词是否有假,难道就没一人怀疑汝南王是因为梁国公灭了犁羌,怀恨在心,故意胡说八道?”
“我相信梁国公绝对不是那种人,梁国公认罪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贺赢脑海中灵光一闪,“对啊!秋夫人和两个孩子失……”
眼见他要说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杜敛一把捂住他嘴巴,呵斥道:“上下两瓣嘴皮子一碰就说她们失踪了,证据呢?没证据的事不过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不可信!”
是他连日赶路累糊涂了,入洛阳城后听到梁国公认罪的消息,浑然没放在心上,觐见时开口便为梁国公喊冤。
方才沐浴,他小憩了一会儿,浓茶又驱走大半睡意,混浊的脑袋逐渐变得清醒,也就隐约想明白一些事。
元谦再是专权跋扈,难道真能一手遮了天?
先不说明镜使元谦是天子家奴,就当他和林氏有龃龉,为了自己解气冲着林氏去。
眼下的情况是人证物证俱在,梁国公在元谦的指控下主动认了罪,天子亦颁下圣旨坐实梁国公有罪。
不管天子是被奸宦蒙蔽,从而怒火中烧颁下圣旨,还是……总之明旨已下,梁国公里通外番尘埃落定,绝无更改的可能。
他们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顺着天子心意,给天子一个赦免林建军死罪的台阶。
幸,也不幸。
接到杜敛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书信时,苏勉恰好带领河中牙兵,与主领此次平藩之役的行营都统裴劭,也就是昭义节度使合兵贵乡县城外。
贵乡县乃魏州州治所在,也是天雄节度使驻地。
天雄节度使早在开战初期,就被牙兵杀了全家,牙兵扶了新节度使和行营都统裴劭、监军团圆谈判,希望魏廷息事宁人。
天启帝有旨,裴劭不受降,素来骄悍的天雄牙兵也不废话,秉着不行就干的原则,拉开架势和行营军队打得有来有回。
行营军队由七镇牙军组成,各怀鬼胎,不肯全力应战,又为了魏廷度支的钱粮,故意拖延战局。
从三月初到六月上旬,双方大大小小战了八十余次,各有胜负。如果不出意外,这场战事应该还能再拖上几月。
六月中,一场暴雨冲垮相州州治所在地——安阳县县城的城墙。
进驻邺县的行营军队趁机进攻,一举攻下安阳,以安阳县为大本营向西北进发,再下相州内黄县。
魏州牙兵西行支援内黄,连下内黄、安阳二县,行营军队暂退回邺县休整。
魏州牙兵进驻安阳后大肆抢掠,与相州牙兵起了冲突。
魏州牙兵嘲讽相州牙兵无能,连家乡都守不住,合该把家财拱手相让。
行营军队抢走大半家财,魏州牙兵又要抢走大半家财,相州牙兵哪受得了这个气,趁夜偷袭魏州牙兵营寨,两方就这样起了内讧。
行营军队伺机而动,于安阳大败魏、相两州牙兵,魏州牙兵且战且退。
成德节度使王先礼帐下谋士公孙治献策,以共掠富庶魏州为诱饵,煽动相州牙兵反戈击之。
行营军队与相州牙兵势如破竹,短短月余连下数城,兵临贵乡城下。
“裴都统请将军前往大帐议事。”甲士掀帘而入,对着斜倚主位的青年抱拳一礼。
“知道了。”苏勉轻应一声,捏着杜敛送来的书信靠近油灯,纸页在他手中化作飞灰。
苏勉走进中军大帐时,除了监军团圆,其余六镇牙兵将领皆在帐内,勾起嘴角随性地抱拳见礼,他在位置上落了座。
大军兵临城下,现在有两个选择:攻城,或是围城。
攻城,贵乡县作为天雄节度使驻地,城中精兵强将如云,城池固若金汤,许多魏州牙兵妻儿老小都在城中,强攻将是一场硬仗。
围城,节镇首府被围,其余诸州牙兵怕是已在增援路上,届时行营军队落入天雄牙兵包围,相州牙兵再一哗变,得不偿失。
行营军队是来吃魏廷钱粮的,不是来为魏廷赴汤蹈火的,这是众人的共识。
苏勉冷眼瞧着众人吵作一团,对于此番争执的结果早有预料。
梁国公林尔玉里通外番案“珠玉在前”,纵使有些人与他没交情,同为武将,怎能不心寒,怎么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这仗,打不下去了。
回了营帐,苏勉单手撑着头坐在长案后,食指弯曲有一搭没一搭轻敲桌面,“笃笃笃”的响声在帐中回荡。
突然想起一件事,苏勉高声道:“来人。”
亲卫掀起帐帘抬脚走入,抱拳道:“将军有何吩咐?”
“你回河中府一趟,”苏勉提笔疾书,“把这封信交给父亲,烦请他老人家速速查了告知我。”
信以红蜡为封,盖了苏勉的名印,亲卫不疑有他,接过密信趁着夜色离去。
苏勉独坐片刻,又写了一封信,唤来亲卫再三叮嘱:“以最快速度送到母亲手上,路上千万不可拖延,一定要最快!”
“末将领命。”
“还有!”苏勉叫住亲卫,“不管事成与否,都请母亲三日内给我回信。”
“是。”
“等等,”苏勉沉默半晌,他的担心越界了,“算了,回信不急。”
“是。”
天启十五年九月初五朝会,枢密使高显忠宣旨:林尔玉里通外番,有负圣恩,赐三日后腰斩都亭驿。
同日,与天雄节度使达成协议的行营军队退出天雄地界,苏勉单人单骑,星夜兼程赶回洛阳。
翌日,林建军于狱中求见天启帝。
上阳宫,圣皇阁。
林建军身着素衣,手脚皆配镣铐,每走一步铁链叮当作响。
行至门口,他停下脚步,立在门洞中央,缓缓抬头,仰望悬挂正中的画像,阴影将好罩住跪在蒲团上的天启帝。
他背着光,阁中侍立一旁的宫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张了嘴正要呵斥,天启帝挥了挥手,宫人颔首退下。
林建军艰难地跨过门槛,在天启帝身后跪了下来,俯身叩首:“兄长忠心日月可鉴,万万做不出里通外番这等诛心之事,其中必有误会,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重新彻查!”
“人证物证俱全,有何误会?”天启帝语气里满是痛心疾首之意,“他辜负了朕,辜负了大魏!”
林建军急切道:“所谓人证,不过是汝南王一人之言,阿兄灭犁羌国,汝南王难免怀恨在……”
天启帝的声音冷了几分:“你的意思是汝南公主之子欺君罔上,朕是非不分,被一小儿玩弄于股掌之间?”
林建军忙道:“臣不敢。”
“朕看你没什么不敢。”天启帝冷哼,缓了缓语气道,“建军,你与你兄情谊深厚,便更该分清是非。林尔玉里通外番,私放阿古拉,是他亲口承认,他不仅辜负了朕,辜负了大魏,也辜负了你!”
“不——“林建军发出一声悲鸣,“阿兄没有叛国,阿兄绝对不会叛国!定是元谦以妻儿性命相威胁,阿兄受胁迫不得已认罪。”
天启帝说道:“元谦为朕近侍,卿的意思是朕受家奴蒙蔽,还是暗指此事乃朕授意,朕乃刻薄寡恩之君?”
“臣自幼得陛下谆谆教导,拳拳爱护,早将陛下视为君父。”林建军哪受得住这话,目光悲戚,滚滚热泪落下。
天启帝叹了声:“朕为汝君,汝为朕臣,汝视朕为君父,焉知朕不视汝为臣子?朕怜尔一时糊涂,赦尔犯上之罪。”
“谢陛下。”林建军呼吸不稳,声音也哑了些,不敢再提元谦。
“陛下,阿兄常居长安,闲时只同妻儿腻在一处,连同僚都极少交结,何况万里草原外的犁羌王子。”
“陛下,犁羌草原辽阔无垠,我军再是所向披靡,也难保没有漏网之鱼。”
“陛下,自臣幼时,阿兄便屡屡教导臣国家利益高于一切,万不可因一己私欲,损国家之利,臣铭记于心,不敢忘怀。”
“陛下,倘若阿兄真有叛国之恶,又岂能教出忠君爱国的臣?”
天启帝又叹了声:“他教了你,自己却忘了,不堪为你兄。”
林建军正欲辩解,见天启帝拿出远在长安宅邸的竹简册书,面露疑惑。
也就迟了这一会儿,天启怅然地开了口,林建军只得安静听着:“犀子,这些年我把你当半个儿子养大,不愿见你为一叛国罪人失了性命。你与林氏本非血亲,只要你接了这旨弃林氏而去,我可保你无虞。”
要他为了苟活于世,舍弃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与他相依为命的阿兄,舍弃阿兄予他的姓氏,要他眼睁睁看着阿兄腰斩而死……
单是想到这些,林建军脸色瞬间涨红,呼吸加重,体内气血杂乱逆行,心脏仿佛被重物敲击,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他张了张嘴,温热血浆顺着下巴往下,落在素色衣裳上,开出一朵朵艳丽的血色小花。
血色小花模糊了他的眼,他眼前仿佛飘着一层薄雾,他手向前探,铁链当啷当啷响,护驾的禁军执刀闯入。
天启帝喝道:“退下!”
禁军迟疑片刻,天启帝再道:“退下!”
脚步声如潮水般退去,林建军也抓到了玄色衣衫的一角。
他看不见,他听得见,他的听觉格外灵敏,他听见了自己死气沉沉的,沙哑的,绝望的声音。
“请陛下……请陛下请赐臣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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