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朝信息流通的主要手段靠口耳相传,受制于交通这种现实因素,传到江南需要一定时间。
赵应安和嵇浪、宋宗霖离开长安后,一路游山玩水,专挑山清水秀之地,这种地方一般靠近小城镇,消息流通速度就更慢了。
因此,得知明镜使元谦参梁国公林尔玉里通外番的消息时,已是九月中旬。
三人快马回了趟歙州绩溪的乡下,欲请余顶天一同赶赴洛阳,力证林尔玉的清白。
歙州绩溪乡下几乎可以说与世隔绝,余顶天听到这个消息,气得直骂娘,安顿好周素清和长夜安,便与三人一同出发。
几人进绩溪县城吃饭,意外从行者口中听见梁国公林尔玉认罪伏诛的消息,连忙细问。
这才得知林尔玉早在八月就已认罪,并于九月初八腰斩洛阳都亭驿外,其妻秋氏也在当天扑入熊熊烈火中,追随林尔玉而去。
余顶天闻言心中大恸,气血逆行,生生呕出一口血,直挺挺地昏死过去,醒来后竟是生了场大病,拄着拐杖方能勉强行走。
宋宗霖便在绩溪县城里租了个小院,赵应安和嵇浪回乡下把周素清和长夜安接了来,又雇佣了一男一女两个仆役帮衬周素清。
安顿好祖孙三人,赵应安等人乘舟而上抵达汴州,改换陆路快马加鞭赶赴洛阳,入城后直奔修文坊林府,不想人去楼空。
好在嵇浪因着林建军,与贺赢、杜敛、苏勉也算有点交情,依着记忆里的印象找到杜敛私邸,从杜敛口中得知裴静文的下落。
“你都不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望舒被汝南王用铁链子锁着,林三身陷囹圄,阿兄腰斩而死,阿嫂随阿兄一同去了。”
“皇帝杀人就算了,他还要诛心,抢走阿兄阿嫂的骨灰,要阿兄阿嫂陪葬帝陵。我骂他恶心,他就把我关进掖庭里,要不是苏郎君出手相助,我恐怕呜呜呜……”
小孩子尚能放声痛哭,作为主心骨的裴静文只能压抑情绪,强迫自己保持冷静,骤然见到阔别近一年的好朋友,委屈、痛苦、绝望瞬间涌上心头,搂着赵应安哭个不停。
赵应安反手环住她温声细语安抚道:“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来了吗?”
嵇浪心中焦急,又不好贸然打断裴静文,等了好半天终于等到女郎哭够,忙问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裴静文吩咐侍女带两个小孩先回东厢,随后把三人迎进正房旁的右耳房,余芙蓉抱臂倚着门框,既是为了听几人谈话,也是为了防备有人偷听。
裴静文从原凤翔牙兵状告林望舒讲起,待听到余芙蓉背上中了一刀,后来又被鞭子抽得满身是伤,三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齐齐转头看向斜倚门框的女郎。
余芙蓉别过头,恨声骂道:“去了势的野杂种,迟早有一天我要亲手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把他的脑袋当马球打!”
宋宗霖竖起大拇指,赞道:“好志向!我支持你。”
嵇浪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的事没什么好说的。
元谦用秋棠依等人的性命威胁林尔玉,林尔玉的心理防线被摧毁,白衣上殿叩首认罪。
天启帝赐其腰斩都亭驿,林尔玉留下千古绝唱,秋棠依烈火焚身,壮烈随夫而去。
嵇浪听后沉默半晌,嗓音沙哑道:“所以大哥和幺幺,还有二姐,”顿了顿,“以及嫂嫂也是,对吗?”
嵇浪作为赵应安的男朋友,裴静文从没想过他对这些事毫不知情,非常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来处。
余芙蓉听得云里雾里,皱着眉头问:“打住打住,我怎么突然就听不明白了?”
裴静文看着余芙蓉,神色严肃道:“我和安安、望舒、阿兄、宋宗霖、陈嘉颖来自同一个地方,除了我们,明镜使元谦也是,就连当今天子身上都流着我们同乡的血。”
“什么?”宋宗霖猛地瞪大眼睛,“你把最后一句话重复一遍!”
赵应安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用力地掐了掐身边的嵇浪,痛得嵇浪轻呼一声。
余芙蓉慢慢站直,压低声音道:“你是说你们都来自西南那个名为‘共和’的小国,那位身上也流着……的血?”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其含糊。
裴静文说道:“是。”
余芙蓉心中惊起波涛骇浪,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索性抬头仰望翘起的飞檐。
赵应安和宋宗霖这会儿也缓过神来,惊恐地互相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的瞳孔里看见头发倒竖的自己。
仿佛有一股凉飕飕的寒气钻进身体,沿着奇经八脉蔓延,横冲直撞,渗进骨髓深处,身上明明穿着保暖的裘衣,赵应安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嵇浪展臂将身体微颤的女郎拥入怀中,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纤薄后背,小心地安抚着。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宋宗霖双手抱头,语气颇为痛苦,“这也太吓人了,裴静文,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裴静文说道:“离开,走得远远的。”
宋宗霖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恨不能马上从洛阳城中消失。
嵇浪问道:“那三哥怎么办?”
裴静文说道:“我在洛阳等林三和望舒,你们带扁担花和决云儿先去东川梓州,到时候我们在梓州汇合。”
赵应安讶异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走?”
裴静文摇了摇头,说道:“苏郎君为了帮我离开掖庭,说谎话欺骗皇帝,总不好拖累人家,先演上一段时间吧。”
嵇浪说道:“我也要在洛阳等三哥。”
裴静文否决道:“不行,有你和安安在扁担花和决云儿身边,我才放心。”
她神色自若地端起茶盏,掀起茶盖刮了刮边沿,轻呷一口,然后放下茶盏,轻描淡写道:“嵇浪,这是命令,也是请求。”
嵇浪怔怔地望着与从前不太一样的女郎,双唇动了动,好半晌才吐出一个字:“是。”
赵应安惊奇地瞥了眼浑身透着怪异气息的女郎,突然扑上前捏着她脸颊,笑骂道:“差点就被你唬住了,在我们面前还装,装死你算了。”
“错了,错了……”裴静文哎哟轻唤,“我可是顶梁柱,不装能行吗?”
几人仿佛回到长安将军宅中,再次过上了无拘无束,谈笑打闹的日子,前提是忽略彼此眼眸中暗藏的惊惧。
当时只道是寻常。
余芙蓉不放心父母和女儿,打算回绩溪一趟,亲自护送家人迁居梓州,东去路途遥远,她身为女郎多有不便,拉着人高马大的宋宗霖同行。
宋宗霖巴不得赶紧离开洛阳,两人一拍即合,宋宗霖抵达洛阳不过短短两天,再次踏上征程。
余芙蓉和宋宗霖离开那天,裴静文和赵应安原想送他们出城,余芙蓉怕大张旗鼓惹人注意,好说歹说劝住两人。
洛阳城外,十里长亭。
青年身披灰白轻裘端坐其中,两个随从侍立一旁,石桌上摆着一个炉子,烫着一壶酒。
余芙蓉抓着马鞭大步走进长亭,从容地坐到青年对面,寒暄道:“远远的看着像你,没想到当真是你。”
杜敛莞尔一笑,斟了一杯酒推至女郎面前,说道:“是你喜欢的长安春。”
长安春,以长安春日桃花和秦岭深处清泉所酿,甘甜细腻,恰似少年萌动的春心,由此而得名。
余芙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你再不回长安当值,小心被发配边疆。”
杜敛说道:“我已被贬为襄阳县令,过不了多久就要赶往山南东道上任。”
“前生不善,今生县令;前生作恶,县令附郭;恶贯满盈,附郭道治。”余芙蓉戏谑道,“看来杜兄前生乃是大奸大恶之人。”
杜敛轻叹道:“我倒真希望我是大奸大恶之人,好歹有本事救出犀子。”
余芙蓉止了笑,问道:“值得吗?”
杜敛思索片刻,笑答:“若所有事都图一个值得,人生了无生趣,不如横刀自刎。”
余芙蓉慢条斯理点了点头,说道:“是这个理,”转头对着骑在马背上的青年喊了声,“长安春,喝不喝?”
宋宗霖连连摆手,调侃道:“你和你老相好依依惜别,我掺和进去算怎么一回事?”
余芙蓉笑骂:“去你的。”
杜敛斟了杯酒端至宋宗霖面前,神色无比认真地说:“此去路途遥远,还请宋郎君多护着余娘子些。”
宋宗霖接过酒杯一口饮尽,说道:“你该嘱咐她别欺负我。”
杜敛爽朗大笑,余芙蓉从他身侧走过,翻坐上马背,随性地挥了挥手,说道:“走了。”
宋宗霖抱拳道:“告辞。”
杜敛作揖道:“一路平安。”
马蹄飒沓掀起滚滚烟尘,目送两人两骑消失在官道尽头,杜敛拢紧轻裘坐回亭中,一杯接着一杯喝完壶中剩下的长安春。
有些人其实已经见完人生中最后一面,只是当时彼此都不知道罢了。
这个道理,余芙蓉很久以后才悟出来。
秋十一等人带着长安林府的四百多斤黄金回到洛阳,已是天启十五年十月廿三,与他们同来的还有崔南吕和黄大郎。
林建军的判罚也已下来,废其冠军大将军散官阶,贬至朔方节度使麾下任主簿。
那日元谦只掳走秋棠依、裴静文、余芙蓉和林氏兄妹,跟随她们离开的乳母、两个孩子的玩伴、侍女、仆役则被元谦赏给属下,或卖或收为己用。
洛阳有专门买卖奴婢、马匹、骡子等家畜的口马行,想要查清那些人的去向不算难事。
被元谦下属留为己用的侍女,裴静文无能为力,从口马行卖出去的,她尽力把他们都赎回来,安养在林建军的庄子上,或者一处私邸中。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出自曹植《七步诗》
“前生不善……附郭道治”化用自“前生不善,今生知县……附郭省城”,出自宋荦的《纬萧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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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第 1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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