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下,过来,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吗?
裴静文脸色苍白,僵硬地站在原地,来到魏朝以后,她跪过劫道山匪、跪过林建军、跪过传旨内侍、跪过皇帝、也跪过烈火焚身的阿兄阿嫂。
此外,她再未对任何人下跪。
跪山匪是为了活命,跪林建军是发疯逼他离开,跪传旨内侍和皇帝是礼仪要求,跪兄嫂是生者对亡者的祭拜,都属于她勉强可以接受的范围。
而苏勉要她跪下,还要她保持跪着的姿势爬过去,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羞辱,是对她人格尊严的践踏与侮辱!
裴静文拢紧身上的裘衣,依旧抵挡不住冬日里凛冽的北风往她骨髓里钻,刺得她骨头痛、血肉痛,全身上下哪哪儿都痛。
妈妈,她该怎么办?
苏勉靠在圈椅上,幽暗瞳孔里倒映着女郎飘摇欲坠的身躯,她的骨头实在太硬了,硬到他已失去耐心和她磨,只想一锤子下去将其敲碎。
毋庸置疑,她会乖乖跪下,过来,因为她赌不起、不敢赌,但是一想到敲碎她骨头的锤子来自于另一个男人,他的心里又莫名烦躁起来。
挣扎良久,裴静文双腿一沉,重重地跪在地上,苏勉笑了起来,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裴静文分不出心神去细想他怪异表情里所蕴含的复杂情绪,紧咬着牙关,眼睛里是不服气却又无可奈何的倔强,背脊挺得笔直,决计不肯像狗一样在地上爬,一点点往苏勉所在的方向膝行而去。
搭在圈椅扶手上的手指尖微动,苏勉竭力按下心中的愤怒与酸涩,还有油然而生的惊艳,面目表情地打量着慢慢靠近他的女郎。
她跪下了,过来了,她跪在他脚边,可是他心里一点都不畅快,垂眸看着女郎紧紧抓着裘衣而青筋暴起的手背,憋着一口气命令道:“手松开,摊平放我膝上。”
裴静文双唇微颤,绝望与难堪溢出眼眸。
苏勉看着她这副模样,不明白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微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自己给自己递了一个台阶。
如果真把女郎逼急了,到时候还不是要他来哄,只要她现在肯说句软话求一求他,那就算了吧。
心里这样想着,膝上却在这时传来轻微的触感,苏勉定睛一看,一双白皙而又细腻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膝上。
手的主人闭上了眼睛,似乎想将所有情绪掩藏,奈何紧绷的唇角早把她此刻的心情卖得一干二净。
好,很好,真是好的很!对那个人就这样情深义重吗?
苏勉怒火中烧,抬手就要拍开女郎的胳膊,余光瞥见放在桌上的长生粥,兀地笑出了声。
他压下怒意,一手端起长生粥,一手执羹慢条斯理搅了搅浓稠甜粥,舀起一勺送到女郎嘴边。
甜粥的香气往鼻腔里钻,裴静文缓缓睁开眼睛,卷翘的眼睫像蝴蝶翅膀一样扑扇,僵持了片刻,麻木地张开了嘴,强迫自己吞下仿若砒霜的甜粥。
怎么能不是砒霜呢?一勺勺甜粥,顺着食道滑入胃里,将她刻在灵魂深处的自尊心与骄傲彻底击碎。
又一勺甜粥送到女郎嘴边,女郎迟迟没有张嘴吃下,苏勉略带疑惑垂眸看去,只见女郎脸色红润,不似方才苍白,唇角情不自禁勾起。
没等笑意爬进眼底,耳畔突然传来一声痛苦的呜咽,女郎眉心紧紧皱成一团,双手死死捂着嘴巴似要阻止什么。
苏勉放下还剩一半的粥碗,从圈椅上滑了下来跪在女郎身前,扶着她肩膀,语气里的担忧藏不住:“别吓我,阿静这是怎么了?”
裴静文嘲讽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再也压制不住逆行的气血,一口夹杂着米粒的鲜血喷至男人脸上,两眼一黑向后倒去。
“阿静!”惊慌失措地把人揽抱怀中,苏勉手臂不受控制地发颤,“来人!来人!”
听到男主人恐惧的呼喊,侍女忙不迭跑入东厢房,看见呕血昏死过去的女郎,双腿一软跌跪地上。
“拿我的牌子和名刺去请太医,”苏勉打横抱起女郎急匆匆地朝正房走,“快去!”
“醒了,醒了!”小内侍撩起袍摆跑过长长宫巷,将将奔至帝王寝殿外,便被禁军横刀拦下。
团圆听见动静出来查看情况,呵斥道:“叫嚷什么?惊了陛下有你好果子吃!”
小内侍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堆出谄媚的笑脸,说道:“醒了,小郎君醒过来了!”
团圆喜上眉梢,多问了几句情况,便扔下小内侍返回帝王寝殿,伏在地上向斜卧榻上的天启帝报喜。
天启帝捏着高显忠和元谦呈上来的供词,直勾勾地盯着四龙盘柱香炉不知在想些什么,骤然听到团圆激动的报喜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
团圆四肢并用爬上前为天子穿上鞋袜,又命宫人为天子披上玄色大氅,待天启帝走出寝殿,防风御寒的辇轿已在外等候。
浓郁的苦药味充斥着明光殿的东配殿,宫人两手捧着托盘跪在床榻前,托盘上摆着一个瓷碗,碗中盛了半碗才煎好的药。
青年死气沉沉地倚靠床头,视线看似落在床尾的麒麟纹样床幔上,实则他连床幔是什么颜色都不知道。
宫人哀求道:“这药是御医才煎出来的,对小郎君的伤最有好处,小郎君便赏脸喝一口吧。”
青年充耳不闻,麻木地直视着前方。
为什么他还活着,为什么他没有死在那一百杖下?他不该活着,他该死在那一百杖下。
醒来后,他下意识掀开被褥,欲下榻行走,不想两条腿就像是石头做的一样,瘫在床榻上一动不动。
他感知不到腿,感知不到下半身存在。
他费劲力气往床边爬去,先抱起一条腿垂至脚踏上穿好鞋子,又抱起一条腿放至脚踏上穿好鞋子。
他用力撑着床头想要站起来,却怎么都站不起来,反而连累自己一头栽下床去,脑袋重重地磕在脚踏上。
一定是他躺了太久没吃饭的原因,一定是这样,林建军如此想着,却是仰头看着金碧辉煌的殿宇无声落下两行清泪。
守在外殿的宫人听到动静跑进来,看见地上的他,连忙唤来内侍将他抬上-床榻,一边手脚麻利地在床头堆了几个软枕供他倚靠。
哈,哈哈,手脚麻利?他没有脚了。
抬手拍开想要为他搭脉的御医,林建军的声音沙哑得仿佛干涸的土地,有气无力问道:“还有意义吗?”
没意义了,他废了,生不如死!
寄予厚望的臣子醒来的喜悦被冲淡,天启帝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命令道:“按着他。”
内侍躬身道了声是,又低声对林建军说了声得罪,六个内侍分工按着青年的四肢,四个按腿的不费吹灰之力,两个按手的却被一把推开。
殿内众人纷纷意识到了什么,面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竟然是真的。
御医敛息屏气为林建军把脉,又仔细地瞧了瞧面对小锤子敲击无知觉的腿,撩起衣摆伏跪天启帝脚边。
天启帝闭上眼睛,问道:“如何?”
御医颤声道:“小郎君……小郎君的外伤已无大碍,体虚是昏迷多日无法进食,全靠参汤吊着的缘故,配合着补药再慢慢恢复饮食便可痊愈,只是这腿……这腿……”
天启帝沉声道:“说!”
御医抹了把额上豆大的汗珠,艰难道:“请陛下宣林娘子入宫,万一林娘子有……也许林娘子能令小郎君的腿恢复……”
林望舒在睡梦中被唤醒,迷迷糊糊地坐进天子派来的步辇中,直到看见林建军心如死灰的表情才真正清醒过来。
林望舒抱臂倚着床头,淡淡道:“那天我就说了,脊断筋折,绝对不可能再站起来,我只是医师,不是起死人、肉白骨的神……”
话未说完,她一把掐住林建军的下巴扭了一下,生生卸了他的下巴,不放心又卸了他的胳膊,呵斥道:“不就是走不了路,从哪里学了咬舌自尽的烂德行?”
天启帝一瞬不瞬地盯着女郎,问道:“真的毫无办法?”
林望舒冷哼一声,说道:“我说了,我只是个医师,不是神仙。”
天启帝拖着沉重的步伐朝殿外走去,留下满殿宫人、内侍面面相觑。
林望舒坐在床边指着口水乱流的林建军,警告道:“我现在把你下巴和胳膊接回去,你要是再敢咬舌头,别怪我直接打晕你。”
林建军轻轻点头,林望舒干脆利落地为他接上下巴,然后侧身挡住宫人的视线,一手扣着他肩膀,一手攥住他胳膊,“咔哒”一声响后,指尖轻轻划过温热掌心。
林建军不动声色垂下眼眸:出宫,可治。
林建军闭上眼掩藏迸发出的喜悦,依旧暮气沉沉地说:“我情愿死了。”
林望舒反手给他一巴掌,怒喝:“林尔玉现在还不想在地下看到你,给我歇了轻生的念头!”
林望舒负气离开东配殿,天启帝负手立于廊下,仰头望着不见月的夜空,哑声道:“你给我说句实话,犀子真的……”
林望舒无奈道:“陛下,我比你更希望他能站起来。”
天启帝沉默无言地回到寝殿,捡起遗留在小榻上的供词,盯着“裴劭”两个字静静地看了半晌,随后命人拿来信封,将供词装了进去,以红蜡封口盖上私章。
“三百里加急送到邢州,交由裴劭处置。”
夜色深沉,烛火飘摇。
裴静文置身一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失了方向,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跑。
突然,左手边升起微微红光,她赶忙朝着微光的方向大步奔去,光芒越来越盛,越来越刺眼,她用手背捂着流泪的眼睛,继续奋力奔向前方。
她整个人跌入灿烂而又温暖的红光中,裴静文流着泪睁开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熟悉的天花板,和打在她身上的太阳。
裴静文一个激灵坐起来,呆呆地望着大开的窗帘,那个红色的光原来是太阳呀!
裴静文赶忙查看星网时间,星历182年8月8日9点14分27秒,九星会聚的第二天!
是梦吗?
魏朝的一切都是梦吗?
裴静文用了掐了掐脸颊,疼,就是梦!
裴静文立在窗前,俯瞰一架架在空中轨道上行驶的飞行器,两手叉腰大笑了起来。
她就说她这一生遵纪守法,诚实守信,正直善良,怎么可能遭到那种报应!
“大清早你鬼叫什么?”裴覃推开半掩的房门,仿佛看见疯子一样好笑地骂了句,“醒了就出来吃饭。”
裴静文转身看着裴覃女士,一个猛虎扑跃抱住梦里日思夜想的妈妈,脑袋埋在母上大人颈侧亲昵地蹭了蹭,哼哼唧唧地撒娇。
“妈妈,我好想你,你有没有想我?不行,你也必须想我,我不管,你也要想我。”
裴覃反手环住女儿的腿弯,抱着她朝客厅走,一把给人摔沙发上,贼兮兮地问:“我家乖乖昨天是不是做噩梦了?”
裴静文依赖地抱着裴覃的腰,吸了吸鼻子说道:“你都不知道那个梦好吓人,你都不知道我受了多少委屈,你还笑,我还是不是你的乖乖你的宝?哼!你不爱我了。”
裴覃抚摸着女儿的脑袋,好笑道:“那静静乖乖给妈妈说说,昨天到底做了什么梦,好不好?”
裴静文噘着嘴说道:“说起来好麻烦的,我星网里有记录,我给妈妈看……”
话音戛然而止,星网怎么能记录梦呢?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噙着笑的裴覃女士崩裂成一片片碎片,化作飞灰四处飘散。
“不要,妈妈——”裴静文凄厉尖叫,“你别走,你别走,妈妈……”
“妈妈等你回来,等你回家。”
“别走,妈妈你别走,妈妈——”
苏勉坐在榻前守了女郎一夜,破晓时分方伏在床榻边沿浅眠,至多睡了一个多时辰,便被女郎的惨叫惊醒。
女郎似乎被梦魇住了,满脸泪痕,声嘶力竭地叫着“妈妈”,苏勉赶忙坐到榻边,连人带被抱在怀中温声安抚着。
怀中人渐渐变得安静,苏勉垂下眼眸,恰巧对上女郎空洞无神的眼睛。
苏勉贴着女郎鬓发,小心翼翼赔着罪:“昨天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对阿静,都是我不好,害得阿静怒火攻心。我发誓再也不会那样对待阿静,阿静别怕,阿静乖,只要阿静乖乖待在我身边,我一定好好宠阿静,把阿静宠到天上去。”
裴静文万念俱灰地听着他的话,心道他要是真能送她上天,别说跪着吃碗粥了,要她吃完后像狗一样把碗舔干净,她都认了。
原来是大梦一场空。
裴静文木然地流着泪,为什么是梦啊?为什么要让她做这种戳她心窝子的梦,到底为什么啊?
男人的赔罪声还在继续,像蚊子一样嗡嗡嗡吵得人心烦,裴静文不耐烦地挣脱男人的怀抱,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梦醒了,她的人生还要继续,妈妈还在等她回家。
良久,她把头慢慢埋进男人怀中,手臂一点点环住紧挺窄腰,嗔怨道:“我昨天就是不想吃粥而已,难道我不想吃粥都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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