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第 138 章

苏勉左手托着一个木盒,隔着长案与面带讥讽笑容的林建军四目相对,不自在地垂眸盯着光洁如新的青砖地面。

“敢与不敢,总要来见你一面。”事到临头,苏勉反而平静了,“是我对不住你,与阿静无关。”

“阿静?你也配这般唤她?”林建军不由发出一声冷笑,他当然知道这事儿和阿静无关,“苏乐天,枉我这样信任你,这就是你说的替我护着她?”

苏勉在他对面坐下,解释道:“犀子,不管你信不信,当时说要替你护着阿静,我无半点私欲。”

林建军讥笑道:“自浐水河畔遇见那天起,你便觊觎她,大慈恩寺同她偶遇,借我之名与她攀谈。现在你跟我讲你无半点私欲,苏乐天,我只是伤了腿,没伤脑子!”

“你已见过赢儿、敛儿?”苏勉呼吸一滞,旋即坦然自若道,“是,我承认我很早便觊觎她,但在裴劭扯出那件陈年旧事害你受一百杖前,我从未越雷池一步。”

他劝说道:“犀子,她才二十岁,正值青春年华,而你已经……从前你能给她的,我也可以给,甚至我能给的比你还要多,你放过她吧。”

林建军冷声道:“不放过她的是你。”

“你又怎知她不愿?”拇指向上一提打开木盒,苏勉调转盒子方向正对青年。

镌刻了大雁和并蒂莲浮雕的金币,被一条精心编织而成的红绳串着,安静地躺在一沓契约文书上,旁边摆着他的字印。

林建军目光痴痴,颤着手拿起红绳紧紧握在掌心,任由金币边缘嵌进肉里,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终究是我和阿静对不住你,”苏勉以胜利者的姿态淡然一笑,“底下是京畿、都畿两个庄子的地契,总共五千亩,还有苏州一条街的铺面,你且收下。”

林建军扬手掀翻木盒,白玉印“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溅起点点玉屑,泛黄起皱的契书像雪花一样漫天飞舞。

陈旧纸页模糊视线,他直勾勾地盯着只剩个轮廓的昔日好友,一字一顿道:“今日之辱我记下了,来日必报!”

苏勉不置可否地笑笑,他不认为他还有本事对他做什么,转而提起另一件事:“黄承业要杀她,是我为她挡刀,将她救下。”

林建军剑眉微蹙,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敢置信道:“你说谁要杀她?”

“黄承业,他父亲曾是你阿兄亲卫。”苏勉神色无比严肃,“看在她求情的份上我饶他一命,你告诉黄承业,他胆敢再行刺她,别怪我送他见阎王!”

丢下这句话,苏勉阔步离去。

林建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唤来秋十一,问道:“黄承业那边是怎么回事?”

秋十一守在殿外依稀听见些,挠了挠头,亦是困惑不解道:“那日离宫遇见他,我曾再三叮嘱他,他当时也颇同仇敌忾,不知中间发生什么让他改了主意。”

林建军戴上属于女郎的红绳手链,面无表情道:“明日你出宫寻他,传我的话,他若还认我为主,务必听裴娘子差遣,不得伤她。”

他了解阿静,她或许会离开他,但她绝对不会和他曾经的好友两情相悦。

她有自己的道德底线,也有自己的喜好,苏勉这样的有妇之夫,压根入不了她的眼。

林建军摩挲着金币上的并蒂莲浮雕,表情逐渐变得狠厉。

是苏勉逼她,都是苏勉的错!

望月台坐落于紫微城后苑,乃宫中赏月观星之处,足有五丈高,可以清楚地看见前朝宫巷上来来往往的朝臣。

景娘倚着栏杆,俯视才踏出明光殿,伴着落日余晖向宫外行去的紫衣臣,余光瞥着身边人,启唇道:“让尘悲观厌世,二郎何不召裴娘子陪伴让尘左右,或许可以重燃让尘求生之志。”

天启帝抓住一缕北风,淡淡道:“天子也有掣肘,真正能随心所欲的只有风。”

能叫唯我独尊近十六载的实权帝王发出这种感慨,景娘稀奇地侧眸,笑问:“二郎何出此言?”

天启帝不答反问:“来日我晏驾后,你有什么打算?”

“阿晔正值盛年,好端端的怎说这话?”景娘轻声咕哝,随即谈笑自若道,“你要我给你殉葬,我打算什么,打算我的棺材漆红色的漆,还是镶绿色的玉?”

天启帝扬唇轻笑,自顾自说道:“你同琦儿有母子之缘,无母子之份,将来怕是做不成太后。留在宫里,阿韫不会放过你。去江南吧,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去川蜀也行,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

景娘极目远眺,依稀望见洛水那头一座座飘起袅袅炊烟的民房,巍峨壮丽的城墙上牙兵执枪而立,再远的地方她就看不见了。

那是一片广阔无垠的世界。

从她入宫那年起,就没想过自己还有活着出去的一天,如今听枕边人这样说,难免生出几分不敢奢求的期望。

这种期望像一阵烟,风一吹就散了。

良久,景娘自嘲地笑了笑,摇头道:“灵魂已被禁锢,去哪儿都一样。”

伴着黄昏的鼓声走出皇城,苏勉便见守卫二进小院的亲卫着急忙慌迎上前,扬起的嘴角缓缓落下。

听得亲卫禀报,苏勉薄唇抿成一条线,来不及踩稳马镫一跃而上,两腿夹紧马腹,如离弦之箭策马向南。

位于敦化坊的二进小院近在眼前,未等黄骠马停蹄,苏勉长腿一跨下了马,丢开马鞭大步奔向东厢房,无视惶恐不安跪了一地的侍女,几乎是扑跪到床榻前。

女郎身体陷入柔软床榻,乌黑柔顺的长发铺满绸枕,双目微阖就像睡着了,那支金镶断玉簪被她紧紧攥在手中。

“醒醒,阿静醒醒……”苏勉坐在床边,手臂穿过女郎腰脊将人抱起来,“怎么会叫不醒?”

他轻轻抖着女郎的身子,按理说这样她早该醒来,可此时女郎仍是闭着眼,就连呼吸也未曾变化,依旧轻浅平缓,绝非刻意假装。

苏勉劈头盖脸训斥道:“命你们好好伺候夫人,你们就是这样给我照顾人的?还是这几天我没来,你们便轻慢她?”

侍女连忙叩头道:“阿郎明鉴,奴婢们待夫人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怎敢轻慢夫人?”

苏勉懒得听这些话,急声道:“拿我的名刺请太医没?”

“请了,请了。”一个侍女跪行上前,“两刻钟前奴婢们唤夫人起身,不想夫人昏睡不醒,赶忙取了阿郎的名刺给护卫。”

话音刚落,仆妇发颤的声音隔着门窗飘进来:“阿郎,太医已至垂花门外。”

接了大氅从头到脚裹住女郎,苏勉将人打横抱起往西厢房去,径直坐了主位,侍女垂了珠帘,方才请太医入内。

太医正是上次为裴静文诊治的那位,隔着珠帘依稀可以看见,上次那怒火攻心的女郎软绵绵地靠在年轻将军怀中。

神色如常地为女郎把了脉,太医凝重地蹙起眉头,拱手道:“还请将军准小娘子打起珠帘。”

苏勉犹豫片刻,给侍立一旁的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赶忙打起珠帘,青年手掌扣着女郎脑袋,将女郎的脸颊按在胸膛上。

太医无奈地叹了口气,好脾气道:“将军,老夫今年五十有六,家中孙女同夫人一般年纪。”

苏勉讪讪一笑,将女郎的脸转了过来。

这是太医为女郎诊治两次后,第一次见到女郎美艳不可方物的容颜。

他突然明白眼前这位年轻的将军,为何如此珍视女郎,又为何这般不珍视女郎。

仔细端详一会儿,太医挪开眼,心中暗暗思忖一番。

女郎气色红润,呼吸平缓,脉象也和常人无异,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但若只是睡着,没道理叫不醒,而且青年这样紧张,应当不是故意做假拿他寻开心。

太医斟酌道:“夫人可有宿疾?”

苏勉微怔,细细回忆关于女郎的一切信息,不多时他轻轻摇头,语气沉重道:“女郎究竟如何?”

太医神色复杂道:“夫人身体康健,与常人无异。”

“荒唐!”苏勉提高音量,“倘若她身体康健,又怎会叫不醒?你这庸医,看不出个所以然便直言看不出,何苦编瞎话哄骗我!”

说罢,命人将太医赶出小院。

苏勉心中焦急,不知该如何是好,索性召集小院的一众侍女、仆妇,以及负责守卫小院的亲卫,又扔出一锭黄金,谁能令女郎醒来黄金便归谁。

六七亲卫不约而同想到冰水泼面,但这个办法他们不敢说,怕一说就被骂个狗血喷头,借口男女有别退至垂花门外。

亲卫不敢言,侍女们倒是颇为踊跃,可是不管她们闹出多大动静,女郎始终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苏勉看着依旧昏睡不醒的女郎,心渐渐沉到谷底,有气无力道:“都退下。”

侍女们蹑手蹑脚退出寝室,独留青年双手捧着脸坐在床边,整个人散发出颓丧的气息。

明明今天见过那人,还了手链,他与她即将柳暗花明,怎料等待他的不是她生气勃勃的笑闹,而是如一潭死水般安静的睡颜。

粗粝指腹轻柔地抚过细腻的肌肤,如画的眉眼,苏勉的声音不自觉哽咽:“我不就是这几天没来瞧你,可我那是忙正事去了,又不是出去寻欢作乐。”

“你说要干干净净和我一起,我又何尝不想干干净净和你一起?这些天我替你、也替自己做了个了断,你欠他的我代你还了,我亦不再留恋往日友谊。”

“那些妾室通房想另嫁他人的,我都出了嫁妆,不愿离去的,我也都送到别宅好生安养,许她们来去自由,决计不会叫她们失了性命。”

“阿静你看,你说的话我都有记住,你的话在我心里最重要了。你醒醒好不好?咱不带这样吓人的,我只有你了。”

“我知你爱自在,不愿被管着、关着、囚着,只要你醒来,阿静,以后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再不拦你。”

“阿静,我们会好好的,你还要为我生儿育女,咱们的孩子定是人中龙凤,纵然继承不了爵位,我也必保着他做封疆大吏。”

“等咱们的孩子成了气候,我便辞官与你含饴弄孙,修修幽墟,我俩千年万年都在一处,永远不……”

青年伏在女郎胸膛,泣不成声。

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唤来侍女,叮嘱侍女好生照顾女郎,抱起一个装满金银珠宝的木盒,拿起马鞭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毓德坊,汝南王私邸。

林望舒斜倚凭几,单臂揽着高滔,漫不经心抓起盒中金银,手指微张,金银便像流沙往下落,丁零当啷响。

气色红润,呼吸平缓,好像仅仅只是睡着了,却怎么都叫不醒……作为医疗手环的主人,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里面每一种药品的药性。

她以为她拿迷药给面前这男人用,没想到她给自己用,这姐们是真虎。

林望舒轻蔑地看着神色紧张的男人,勾唇笑道:“苏将军,这点金银不够我的出诊费。”

好不容易等她松口,苏勉赶忙道:“在下出来匆忙,来不及多带金银,娘子开个价,苏某绝无二话。”

林望舒反手拍拍怀中少年的脸蛋,嗤笑道:“整个汝南王府库房任我挥霍,我差你那点金银?”

高滔满脸严肃地附和道:“萨仁额莫其有我照顾,不差那点出诊费。”

林望舒大发慈悲道:“好歹我与她朋友一场,可建军儿又是林尔玉最疼爱的弟弟,林尔玉走了,我自然要替林尔玉照顾他。要不这样吧,你跪下向我磕三个响头,我代建军儿受了,这事就算揭过,如何?”

苏勉眉眼微沉,冷笑道:“娘子怕不是拿我寻开心?”

林望舒不紧不慢道:“不是寻开心,我明摆着想羞辱你。”

苏勉怒极,忽地笑出了声:“我大魏医家人才辈出,悬赏令发出去,总有神医揭榜,就不劳驾林娘子,告辞。”

说罢,甩袖离去。

“她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一条长腿才跨过门槛,女郎轻飘飘的话语传来,苏勉身形顿住。

林望舒望着青年僵住的背影,嘲弄地扬起嘴角,气定神闲道:“跪下,磕头。”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出自陆游《临安春雨初霁》

“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出自张籍《成都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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