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从搭在肩上的布包里取出一贴药膏递给裴静文,慈眉善目道:“我看小郎君刚才被开水烫了手,我们夫妻是行脚郎中,这贴膏药小郎君拿去用,专治烫伤的。”
裴静文接过膏药连连弯腰,然后指着喉咙摆了摆手,吚吚呜呜说不出话,又从荷包里掏出十文钱递了出去。
“天可怜见的,难怪被烫了不知道叫。”老人把十文钱推了回去,“我和老伴每逢年节便出来义诊,权当给子孙积德,不收钱。”
裴静文把膏药收进袖中,理了理衣襟,对着步履蹒跚的两位老人郑重一礼,随后直起上身便要离去。
刚走两步,身后传来一声厉喝:“站住!”
裴静文转了身,像是恐惧地低垂着头,两手揣进袖中佝偻着腰身,对着抬步靠近的男人点头哈腰。
“能出声,被烫了不知道叫,小郎君怕我们听到?”蓝衣男人审视着眼前这个畏畏缩缩的瘦弱青年,“抬起头来。”
裴静文哪里敢抬头,两手抱着脑袋往后退了两步,往地下一蹲身体蜷缩成一团,活像被打怕了的样子。
蓝衣男人见他这模样,当即犹豫了。
听说那位把小郎君气得怒火攻心,生生呕了两口血,脾气大的没边,还敢顶撞国公,绝非眼前这窝囊废可比。
灰衣男人走到裴静文身前,居高临下俯视着青年,哄骗道:“哑巴,只要你抬头,我们不打你。”
裴静文闻言身体停止颤抖,小心翼翼抬头给两人瞧了眼,又飞快低下头来,双手紧紧抱着头。
“你他阿爷——”灰扑扑的脸一闪而过,灰衣男人气得骂了句粗话,“老子都说了不打你,抬头!”
茶水摊摊主看不下去了,仗义道:“我说两位兄弟,连个哑巴都欺负,咱大魏男人什么时候这么孬了?”
蓝衣男人回头瞥了眼摊主,暴戾道:“老子在大散关外跟多闻贱奴对砍,你他阿爷正窝你娘怀里吃奶,也配说老子孬?也就是老子手筋断了,拿不动刀了,从前敢叫老子听到这话,老子他娘的废你没商量!”
摊主登时偃旗息鼓,装模作样忙去了。
蓝衣男人转回头,厉声道:“抬头!”
裴静文纠结片刻,慢慢松开脑袋,右手向后撑在黄土地上一点点收拢,左手紧紧攥着包裹,两腿紧绷做好随时爬起来飞奔的准备。
握紧掌心黄泥沙,裴静文眼皮微垂,卑顺地抬起头,灰扑扑的脸颊上,像毛虫的两条粗眉格外显眼,灰衣男人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裴静文面露难堪,微微别开脸。
蓝衣男人在青年面前蹲了下来,掏出怀中小像便要仔细比对,眼前突然竖起一道青色布墙。
仰头看去,原是哑巴被一个魁梧大汉拎着脖子单手提了起来,搂入怀中放肆亵玩,暧昧道:“心肝儿,你不爱叫就不叫,哥哥-日后再不为这事儿打你,好端端的跑什么?”
皇朝好男风者不少,像哑巴这样削瘦的尤为受欢迎,蓝衣男人缓缓起身,神色复杂地打量被大汉揉着腰摁进怀里的青年。
怪道他缩在地上一副怕被打的样子,原来是被打怕了,也是可怜。
大汉揽着裴静文,不耐烦地看着两人,扯着嗓子破口大骂道:“他阿爷的,想玩男人自己去口马行买,至尊可还在洛阳没走哩,光天化日就要强抢民男,没天理啦!”
大汉嗓门极大,过路行人投来讶异目光,还有好些闲的没事干的围了上来,城门处的看守也朝这边打望。
蓝衣男人赶忙作揖赔了罪,满脸晦气的坐回茶水摊。
大汉不依不饶道:“可怜我小心肝儿还是个哑巴,要不是我赶了来,谁知道会不会被他们欺了去,轻飘飘作个揖就想打发我,谁稀罕?”
“看他们穿着,像是哪家豪奴,”人群中一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报官,必须报官!”
他们倒是不怕官司,为着官司误了差事那可万万不行,灰衣男人阴沉着脸驱赶民众。
他掏出一串钱塞给大汉,半是赔罪半是威胁道:“拿了钱带着你心肝儿快走,误了爷的差事,九条命都不够你用!”
大汉不再多说,拽着裴静文大步离去。
拐进巷子走了一段,又拐了个弯,大汉松开裴静文,在她身前单膝跪地,声音虚浮,浑然不似方才中气十足。
“一时情急,不得已冒犯娘子,还请娘子勿怪。”
裴静文搀起脚边的男人,关心道:“身上的伤好些了吗?”
黄承业扶墙而站,捂着胸口艰难道:“多谢娘子关心,我一切都好。”
“看着不像。”裴静文两手扶着他,“我在前面客舍开了间房,先随我去休息休息。”
回到客舍,裴静文把黄承业扶进房间,随后出门找伙计要了壶开水,倒了杯热水递给黄承业。
黄承业没有接,对着女郎双膝跪地,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掷地有声道:“当日城外误会娘子,欲杀娘子泄愤,娘子不计前嫌将我救下,一来一去欠娘子两条命,此后我黄承业但凭娘子吩咐,指东往东,指西往西,绝无二话!”
“就算我真背弃林三,你也不能杀我呀!”裴静文无奈道,“这礼我受了,你起来吧。”
黄承业扶着桌子缓慢地爬起来,侧身坐在铺了软垫的绣墩上,接过热水浅抿一口,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递给女郎。
荷包用的是缂丝技艺,明显不是黄承业可以拥有,裴静文赶忙打开,里面装着一条红绳手链和一方玉印。
重新戴上红绳手链,裴静文拿起白玉印,底部阳刻隶书四字“林建军印”,不是原来那方字印。
“十一出宫不便,托我转交……”黄承业猛烈地咳了两声,四下摸了摸没摸到手帕,感激地接过女郎递来的手帕掩住嘴,一团血浆落在月白帕子上,触目惊心。
裴静文眉心微蹙,把名印塞进他手中,忧心忡忡道:“汝南王私邸在毓德坊,你拿了他的印去寻林二娘子,你伤的太重了,再拖下去会死的。”
黄承业摇头道:“不行,我必须亲自送娘子出城。”
裴静文没好气道:“你这样别说送我了,不拖累我就谢天谢地了,”缓了缓语气,“你也看见了,城门口都是苏勉的爪牙,我最近暂时还出不了城,你先去养伤,我就在毓德坊附近躲着,出事了望舒会通知你。”
刚才强撑那么久,确实要了他半条命,黄承业只得向女郎拱了拱手,捏着名印,步履维艰地朝外走。
“等等——”裴静文叫住他,“他没有话要你带给我?”
黄承业摇了摇头,正色道:“主子说,来日方长,以后他会亲自对娘子说。”
“都这样了还装,装死他算了。”裴静文轻声嘟囔,又摆了摆手,“你快走吧,再拖下去万一晕了,我扛不动你。”
送走黄承业,裴静文用隔空投送给林望舒打了声招呼,附带一张黄承业的照片,便又提着包裹出了客舍。
寻了个最近针线铺买了卷棉线,裴静文一路小跑回了客舍,把包裹摊在床榻上清点金银细软。
其中金银手镯各四对、玉镯两对,裴静文用棉线粗略缠绕二十只镯子,再将二十只镯子用替换衣物的腰带穿成一串绑在腰间。
嵌了各种珍贵宝石的金银簪子并玉簪共十七支,她用棉线缠了凸起的地方,隔着中衣绑在手腕上当护腕。
七个金锭、三个银锭两指宽长左右,五个一组用棉线绑了两头串起来,隔着中衣绑在大臂上。
做完这些,裴静文把替换衣服穿在里面,外面又套了那件青色夹棉圆领袍,再把蹀躞带系在胯上,挂好香囊、玉佩、匕首,瘦弱青年瞬间变成一个大腹便便的魁梧男人。
忙完这些已是傍晚,她在客房里吃了饭,来回走动消食,简单洗漱后也不脱衣裳,保持全副武装进入梦乡。
就这样不咸不淡过了两三天,初五那天夜里裴静文躺在榻上翻去复来睡不着,心脏扑通扑通乱跳。
就像十九岁那年,她不知道第多少次站在舱门边,从高空俯瞰一望无际的海洋,头一次生出畏惧和恐慌。
那次,她没跳下去,等飞机安全着陆,工作人员检查,她的降落伞被人做了手脚。
那个造谣她的追求者被她送进局子,学校知道后,以品行不端为由开除他的学籍,他心生怨恨,不敢报复比他强大的学校,把所有仇恨都加诸于她。
现在,她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那一天。
裴静文不敢再躺着,搬了个绣墩躲在雕花屏风后,一瞬不瞬地盯着紧闭的房门,脑海中不停闪过房门被人踹开的画面。
她紧握着匕首,大气也不敢喘。
就这样熬到天擦亮,裴静文挎好装有几十枚铜钱和两个锦囊、一个荷包的布包,两手揣在袖中出了房间。
坊门还有一会儿才开,客舍大堂里没多少客人,裴静文要了碗油泼面和半碗羊汤。
油泼面还好,羊汤才熬出来,裴静文被烫得嘶了声,再舀汤往嘴里送时轻轻吹了吹,一旁的伙计看得直皱眉。
裴静文忽然意识到什么,大口大口吃完油泼面,再端起汤碗随意吹了两下,呼呲呼呲一饮而尽。
吃完早饭,天已大亮。
裴静文领了牌子,谢绝伙计带路的好意,独自往马厩走去,将将跨进马厩小院,便见坐骑前立着两个魁伟大汉。
裴静文心跳加速,脚步停了下,面不改色继续往前,镇定自若地从大汉身边走过,拉开微阖的后门抬脚走了出去。
她转身,视线与大汉于空中交汇,堆出憨厚笑容点头示意,然后慢悠悠关上后门。
扯过垂在左边门环上的铁链,轻手轻脚穿进右边门环,再用发带绑住打了个死结,裴静文神色自若地走出狭长巷子。
甫一出了巷子,她立即发足奔向坊门。
[丰财坊、审教坊,速来支援!]
[林望舒同志!]
[姐姐!]
[要被抓了,救命!]
与此同时,客舍伙计对着一个裘衣男人点头哈腰,带着他往马厩走,谄媚道:“那郎君才往马厩去,走不了多远。”
还没走到马厩,便见探查马厩的护院迎面走来,裘衣男人忙问:“人呢?”
“什么人?”那人下意识接话,接着话锋一转,眉飞色舞道,“我看到那匹马了,鞍和蹬都是咱们府里的,那位就在这客舍。”
裘衣男人一把抓住他衣领,怒道:“刚才那男的哪儿去了?”
“男的?”
那人回过神来,猛地转身跑回马厩,直奔后门,不想门从外面锁住,赶忙聚力下盘向上一跃,手掌扒着墙头三两下翻了过去,声音隔着土墙传来。
“他阿爷的,我从这边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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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3章 第 14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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