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武州,宋宗霖和黄承业便碰上带一队人马疾驰赶路的秋四,多年未见的三人抱拳寒暄。
得知裴静文等人随高滔暂时歇在布日古德王庭,想起动身前林建军的千叮万嘱,秋四不由抹了把额头虚汗。
宋宗霖不愿再回草原,接了腰牌先去新州寻林建军。黄承业领秋四原路返回,就这样赶了六七天路,不防备地和赵应安一行人碰面。
左顾右盼未见秋十一身影,秋四心头暗道不妙,同布日古德赫赫有名的王庭禁卫军鹰卫交接完毕,索性先护送两个小主子回新州。
许久不见,思念太甚,一路上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几乎都在赶路,不过半月便抵达新州。
听宋宗霖说起来处,林建军其实就做好心理准备。
然而真当他翻遍车马也没瞧见日思夜想的心上人,转头又瞥见嵇浪搂着赵应安,彼此互相依偎着喃喃低语,还是忍不住骂了句“薄幸娘”。
亲人朋友时隔多年重逢,无疑是值得庆祝的,新州刺史府设下接风宴,为风尘仆仆的众人接风洗尘。
周素清和长夜安围着余芙蓉,握住她的手直抹眼泪,余顶天坐旁边悄悄擦眼睛。
世道艰辛,男子不易,女子更难。
余芙蓉以女儿身做到如今位置,其中千辛万难,即便她不说,心疼女儿和母亲的祖孙也能猜到。
赵应安挽着嵇浪胳膊,吃饭还要你一口我一口,大庭广众之下黏黏糊糊,简直世风日下,也不嫌腻得慌。
他们右手边则是以林耀夏为首,自成一派的少年,豪情万丈地和宋宗霖玩飞花令,嘻嘻哈哈笑闹声就没停过。
落单的林建军收回视线,倒了杯烈酒一饮而尽,等过几天他得了空闲,一定亲自去抓不知归家的野人。
“再看也变不出活人,”林望舒勾着碧玉酒壶坐他对面,痛饮一大口吞咽肚中,戏谑地调侃恰似火上浇油,“你的魅力好像不太行。”
林建军呵了声,煞风景道:“打算去军队,还是干老本行?”
林望舒面露惊诧,感慨道:“果然是万恶的封建社会压迫者,连一两天休息时间都不给,还好静静没回来。”
林建军斜倚凭几,轻嗤道:“咱林家不养闲人,不想干活,联姻如何?”
林望舒眉梢微挑,兴奋道:“一去就给人当奶奶?”
林建军托腮道:“那得联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白得满堂儿孙,”他鼓励道,“正好老林家缺人,我相信二姐一定能叫那群便宜儿孙都改姓林。”
林望舒单手向后撑着席子,仰起头豪迈地放声大笑,林建军端起酒杯饮尽烈酒,胸腔震颤随她大笑。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众人纷纷停下手中动作,面带好奇地望向他俩,却见他二人没有解释的意思,左不过是些无聊笑话,片刻后便将好奇忘干净。
林望舒勉强止了笑,调笑道:“不怕我夺你兵权?”
“二姐夺去又如何?”林建军漫不经心摩挲碧玉杯,“最后不都是他们两个的,我们不过是做嫁衣罢了。”
林望舒顺着他的目光回头,玩疯的林耀夏端了碗酒,挺直上身半跪林光华身前,强灌酒醉脸红的赖皮少年,喝下她手中满满一碗罚酒。
“不像话。”林望舒笑骂,转头看着林建军,“你决定好了?”
林建军正色道:“早就决定好的事何必再问?菩萨婢已先走一步,也请二姐去前面探探路,我希望扁担花将来少受阻碍。”
林望舒吊儿郎当道:“这么快就选好继承人?”
林建军摇头道:“我不知她和她兄长谁更合适,只是不忍她因女儿身遭人偏见,有二姐和菩萨婢躬先表率,想来她的路会好走许多。”
接风洗尘宴后半夜才散去,林建军独卧床榻孤枕难眠,脑海里翻来覆去都是裴静文,干脆爬起来忙政务,早些得闲亲自去王庭接她回来。
翌日清晨,熬了一夜的林建军依旧精神抖擞,坏心眼儿地吩咐嵇浪带林望舒和宋宗霖去城外军营,又命侍从唤来四个少年。
挨个考校过学问,再抬头明晃晃烈日正当空,陪四个少年吃过午饭,林建军招来麾下副将石嵩。
石嵩即是留下来的九人之一,河北涿州人氏,二十有八,为家中生计入范阳军为国效力,以军功升任队长。
前岁意外被俘后誓死不叛,沦为奴隶后等待逃跑机会,被林建军带离王庭当日,便暗下决心报他大恩。
选择去留那天,得知林建军的真实身份后,他留在林建军身边的心,不仅没有动摇分毫,反而因他从前的荣光愈发坚定。
待林建军出任新州刺史,他赶忙接来老家的母亲和幼弟,一家三口得已在新州团圆。
他既献上最大的忠心和软肋,林建军自不会亏待他,那九人之中属他前程最好,其余八人则为寻常亲兵。
石嵩抱拳道:“使君。”
林建军指了指站成一排的少年,以长辈的口吻说道:“前头两个是我亲侄儿,后头两个亦算我半个侄儿,今天我把他们全权托付给你,务必教会他们军中规矩,平素剿匪多派他们历练。”
石嵩扭头扫了眼英姿飒爽的林耀夏和面若桃李的林瑛,讶然道:“使君舍得两位女郎入军中吃苦?”
林建军肃然道:“吃卖力的苦,总好过出去吃讨好男人的苦,”说罢语气沉了些,“是打是骂我不插手,他们乃我阿兄最后血脉,倘若他们出意外,你知道下场!”
抛开最后一句威胁,摆在石嵩面前的坦途可以预料,只要林氏荣华,他亦荣华。
他登时单膝跪地,强忍心中激动掷地有声道:“末将必不辜负使君信任,定以性命保全小郎君小娘子。”
林建军摆了摆手道:“军中没有小郎君小娘子,”他警告地瞥少年,“莫叫我失望,随石将军去罢。”
林瑛和李枫先随石嵩离开书房,林氏兄妹原地不动,林建军疑惑地打量兄妹俩。
正要开口询问,两人从怀中各掏出一张羊皮纸,展开来铺到林建军面前。
“犁羌生活数月,我随赤那行遍他的封地,阿兄和瑛歌枫歌则以打猎之名游遍犁羌其他地方。”林耀夏抬起下巴骄傲道,“左边是犁羌诸部分布图,右边是布日古德王庭四周部署。”
林建军扫了眼右边那张,同去年他在时比稍有变化,便知两张图的可信度极高。
他卷起羊皮纸,赞赏道:“此事做得不错,叫上瑛歌和枫歌,你们自行去库房挑件喜欢的。”
兄妹俩欢天喜地拱手应是,将将跨过书房门槛,林耀夏腰间金刀柄上红宝石,经太阳照耀折射出刺眼的光,林建军下意识闭上眼睛。
“耀夏过来。”林建军倏地意识到不对劲,享受前呼后拥的小侄女,离开其他三人行动很是可疑。
林耀夏不明所以,乖乖站桌案前。
林建军盯着挂蹀躞带上的金刀,那是犁羌弦月金弯刀,刀柄盘着一条草原苍狼,方才刺眼的光则是红宝石狼眼发出来的。
赤那,狼,犁羌金刀。
林建军霎时呼吸一紧,捂着胸口仿佛喘不过气,林耀夏焦急不已,赶忙绕过桌案轻拍背膀给他顺气。
林建军攥住她小臂,扭头看她,瞳孔剧烈震颤,双唇止不住哆嗦,许久没能发出一个有效音节,他的猜测和天崩地裂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你你你……”林建军数次深呼吸平复掀起万丈狂澜的内心,“你同阿古拉……你耀夏你你,你同他家那狼崽子私定终身了?”
说完,他痛苦地紧闭双眼,松开少年胳膊逃避似的捂住耳朵,生怕听到不想听的。
林耀夏笑答:“没有。”
提起的心稍稍放下,紧接着便是噌噌上涨的怒火,林建军厉声道:“他欺负你?”说罢猛拍桌案,“他如何欺负你一五一十说来,三叔明天就去布日古德剐了他!”
林耀夏跳坐书案上,垂眸打量接近暴怒的林建军,忍俊不禁道:“向来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儿,三叔多虑了。”
林建军仰起头,记忆中稚嫩而又圆润的脸庞开始向中间缩,下颌骨线条逐渐变得清晰分明,依稀可以瞧出阿兄的影子,眉眼轮廓也不似从前柔和,丹凤眼藏不住野心和**。
原来娇纵蛮横的扁担花,早就闷不吭声地长成小大人。
“扁担花你还小,不知这世上男子不可靠,”吾家有女初长成,林建军老怀伤感地别开脸,“唯有握在手里的权力才是真,你切莫沉溺儿女私情。”
林耀夏歪头笑问:“三叔怎么不同小婶婶说这话?”
林建军一噎,没好气道:“现在说你的事,少扯你小婶婶,”话至此他轻叹,“你需知天下如你阿耶和三叔这般的男子少之又少。”
林耀夏调侃道:“三叔还和以前一样不要脸,”昂首阔步行至博古架,她转身回望,眼尾上挑意气风发,少年的轻狂和桀骜肆意流淌,“何当呼青鸾,更驾万里风。世间万千须眉浊物,不过是驮我驾驭万里长风的雀鸟。”
感觉自己也被归在其中,林建军斜睨着她轻啧,林耀夏笑嘻嘻改口:“三叔除外。”
暮色四合,嵇浪回到刺史府,同林建军禀报完要紧公事,话锋一转提起他将要大婚。
“大婚?”林建军放下公文,眯着眼打量眉飞色舞的嵇浪,“赵娘子答应和你成亲?”
嵇浪喜悦道:“当然,”手撑桌案笑盈盈俯视他,“早些准备赠侄儿的满月礼,要是轻了莫怪我搬空你私库。”
以为自己听错了,林建军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赵娘子还能有孕?”
“原先是不能的,”嵇浪慢条斯理点了点头,笑弯的眉眼藏不住得意和显摆,“不过现下幺幺能了。”
林建军切了声,自欺欺人道:“赵娘子怕是不知二姐那有避孕剂,明日我便提醒她。”
嵇浪笑而不语,模样极是欠揍,林建军抓起一本账册掷向他,扯着嗓子破口大骂:“滚呐!”
达成气人目的,嵇浪接住账册放回桌案上,爽朗大笑着走远,气成炸毛猫的林建军拿起未看完的公文化悲愤为工作欲。
忙了几天忙完手头要紧公事,林建军以感染风热需静养为由,将新州事务托付嵇浪,点了十来亲兵乔装出城。
**百里的路程,林建军只用了不到两天,布日古德王庭近在咫尺。
“这么快就来抢人,”苏乐抽出弯刀冷脸走出神帐,“他欺人太甚!”
裴静文拖抱住苏乐胳膊,忍着笑劝她冷静别冲动,哪知抬头却见身着黑衣的林建军俏生生立在篝火旁,火光照出他半明半昧脸庞。
“静文,我来接你回家。”
“何当呼青鸾,更驾万里风。”出自陆游《醉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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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第 2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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