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为裴静文之事,与高瑕月也算并肩作战过,同异父阿姐来往时,偶尔也会和她碰面聊侃天地,他们之间有点浅薄交情。
高滔撩起袍摆大马金刀坐下,端起手边马奶酒望向高瑕月,这些天忙着和斛律敖敦议事,今天还是两人头一次单独见面。
他如老友重逢般问候道:“公主在布日古德可还好?”
高瑕月自嘲地笑笑:“离家千万里好与不好,个中滋味一言难尽。”
听她这样讲,高滔脑海中倏地浮现母亲留给他的千字遗书,那是用汉字写成的遗书,写尽对他将来的担忧,又满含对故国的思念。
小的时候他不懂,明明阿布视母亲为心肝肉,捧在手心宠如珍宝,为何母亲始终不愿以犁羌为家。
后来犁羌国灭,他客居长安继承母亲封号,做那地位尊崇的汝南王,才知奇珍异宝不是万能之物。
萨仁额莫其有句话说得很对,长安即便再好,但那不是家乡。
高滔声音软了些,宽慰道:“只要公主安分做好布日古德可敦,斛律敖敦不会为难你。”
高瑕月慢条斯理道:“我从前做了近二十年县主,后来又成了公主,实在不知该如何做好异族王后。”
换作以前的高滔,绝对听不出她的言外之意,不过现在他精通魏言,自然能理解她话外深意。
高滔仰脖饮尽马奶酒,怀念母亲而软下来的心肠随酒入喉肠变得坚硬,歇了和她叙旧的心思,直白道:“公主有话直说。”
从袖中取出拇指粗长的木管,高瑕月扬手扔他怀里,高滔倒出里面的纸条展开,一眼扫到尾忽而笑出声。
“看来至尊舅舅,当真对我母亲爱得深沉。”只要他愿意回长安,之前所有的事天启帝既往不咎,他还是圣眷优渥的汝南王。
高瑕月劝说道:“你在犁羌眼瞧着炙手可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过是阿古拉尚在用人之际,将来他坐稳大汗之位,卧榻之侧的你该如何自处?”
高滔抬眸审视她,深邃眼眸掠过阴郁狠辣,旋即捏紧纸条握在掌心,语气里听不出情绪起伏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有兵有马有地有粮有钱,未必不敢同他争权夺位。”
高瑕月提醒道:“莫忘了你汝南公主之子身份,你又真切做过汝南王,现在犁羌人乐意接纳你,不代表他们一点隔阂都没有。”
她抿了口茶水润喉,继续道:“别再插手犁羌和布日古德结盟,回长安去罢,有至尊和青鸟庇护,你只需安然享受荣华富贵。”
高滔反问:“那你们呢?”
高瑕月不明所以,面露困惑。
高滔紧紧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我那个阿弟,不过是犁羌胡人的杂种罢了,看顾他无非为母亲在天之灵。”
高瑕月勃然色变。
青鸟自小深受皇恩尊贵无双,外族异父弟污她骄傲与荣光,私下提到他时可谓是又爱又恨,说话也就刻薄些。
不成想这些话,悉数入他耳。
高滔起身走到她面前,双手撑着桌案居高临下俯视她,口吻嘲弄道:“既然两头都难讨好,我情愿手握军政财大权,也好过做条摇尾乞怜的哈巴狗,哪怕将来不敌惨烈死去。”
语毕,不再给她说话机会,干脆转身大步流星离开华贵后帐。
撩起厚重帐帘,艳红如火的晚霞鲸吞半边天,昏昏沉沉睡一天的裴静文,惬意地伸了个懒腰舒展身体,扭头瞧见秋十一和亲兵围成圈坐马扎上啃羊腿。
她冲他招招手,秋十一丢开将好啃完的羊腿,三两步走到她身前,笑问她有什么事要吩咐。
裴静文似笑非笑地看他,看得秋十一心里七上八下,不自在地挠挠头。
“咱俩这么多年感情,没想到你居然出卖我。”裴静文怪腔怪调地笑,整个王庭除了他无人知涪州事,虽然她不清楚他从何得知,大概是私下里偷偷跟踪她罢。
秋十一惊骇地左顾右盼,没瞧见林建军身影稍稍安心,连连摆手道:“若叫三郎那大醋坛子听到这话,定要寻我晦气,夫人不兴乱讲。”
裴静文翻了个白眼道:“朋友间的感情就不是感情?我拿你当朋友看,你转头就把我的事告诉他,亏我那么信任你。”
“兹事体大。”秋十一歉疚地垂下眼眸,望着脚边才冒出头的野草,“来日东窗事发,我担不起三郎问罪之怒,不得已愧对夫人信任。”
“那你给我道个歉,”裴静文撩起袍摆蹲坐台阶上,“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去。”
秋十一单膝跪地,两手抱拳,从善如流道:“对不起。”
裴静文嘟囔:“又没叫你跪,”她努了努嘴,“拿马扎来坐着,我有话要问你。”
两人中间隔着两三步的距离,裴静文示意他坐近些,秋十一磨磨蹭蹭往前挪,裴静文索性上身前倾,厉声喝住欲往后退的青年。
她压着嗓子,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询问:“除了涪州那事和制刀,你还同他说了些什么,长安发生的事你可向他提起?”
秋十一摇了摇头道:“夫人待我以朋友之礼,我难免生出僭越之心,视夫人为可深交的友人。长安城中事知晓者不多,西川距此山高水远暂且不提,赵娘子非多言之人,我亦不愿夫人与三郎生嫌隙。”
“那便好。”裴静文点了点头,过了会儿,她又神秘兮兮地问,“你跟着他二十来年,应当很了解他对吧?”
以为她要哄林建军开心,秋十一思忖片刻,拍着胸脯道:“知无不言。”
裴静文一本正经问道:“他盛怒时会打女人吗?”
“啊?”怀疑自己听错了,秋十一迷茫而又困惑地看她,“夫人确定是在问三郎,而不是旁的什么人吗?”
裴静文轻啧道:“废话,”她话锋一转催促,“快说快说,都是朋友,你千万别说假话骗我。”
秋十一小声咕哝:“如果那几个也算的话……”沉默片刻吐出两个字,“打的。”
“啊?”这下轮到裴静文惊讶,身子哆嗦一下急声追问,“他几时打过女人,为何会打,又打了多少个?”
“从前趁教习武功,三郎常拿竹条打老余那闺女;那年攻破犁羌王庭,他还没和二娘子相认前,拿马鞭抽过直呼大将军名讳的二娘子。”秋十一掰着指头细细数来,“还有就是那年南诏会川城外,他卸了那女人的胳膊。”
前头两个属于恶人内讧,后头那个要杀她,他不卸那人胳膊,她就死了,就算他当着她杀那人,她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裴静文委婉道:“我的意思是他盛怒时会打他的女人吗?”
“三郎不就只有夫人……”话音戛然而止,秋十一噌的一下站起来,两眼圆睁义愤填膺,“就为那两件事他竟打你?难怪夫人今日昏睡一天!”
裴静文忙解释道:“不是,你别误会,他没……”
秋十一正是慷慨激昂时,打断她的话自顾自为她叫屈,语速之快裴静文压根插不上嘴。
“夫人为大将军和秋夫人骨殖,金銮殿上冒犯天颜,又陪他南征北战千里相随,他竟这般心胸狭窄,仗着体格健硕对夫人动手!”秋十一扶着刀把转身就走,“夫人既视我为朋友,我定要为夫人讨个公道回来。”
“不是……”裴静文拉住像斗牛的秋十一,头痛地环视四周看热闹的。
抱臂斜倚旗杆的黑衣青年猝不及防闯入眼底,他的脸色比锅底还黑,裴静文登时猛地倒吸一口凉气,后面要说什么全然忘了。
当着苦主的面造谣,完了。
秋十一也瞧见了,横臂将裴静文护到身后,毫无惧色地与之对视。
林建军气笑了,出去教训觊觎侄儿的混小子,回来见他们说悄悄话,特意没上前打扰两人,结果他莫名其妙背上个恃强凌弱殴打妻子的恶名。
再没比他更冤的了。
林建军冷哼一声,与目光呆滞的裴静文和正义凛然的秋十一擦肩而过,挤出一句话进到帐中。
“一刻钟内谣言未澄清,你们俩乖乖洗净脖子等死吧!”
厚重帐帘被甩得啪啪响,足可见他有多生气,裴静文痛苦地扶额长叹,先同秋十一解释清楚,又向围观的说这都是误会。
方才的言语威胁大家看在眼里,谣言不仅没澄清,反带来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效果。
不多时苏乐拎刀跑来,斛律敖敦小心翼翼跟她身后,高滔和鼻青脸肿的赤那也大老远过这边看热闹。
林建军面无表情侧眸,颈部动脉旁边的利刃泛着寒光,他又是一声阴阳怪气冷笑,皮笑肉不笑盯着流言源头。
裴静文嘴皮子都要磨破,总算说动苏乐放下弯刀,虚抹额上汗水送她离开帐篷。
数次深呼吸壮胆,裴静文牙一咬回到帐中,林建军还保持刚才的姿势,翘着二郎腿歪靠圈椅上。
有一搭没一搭轻点扶手,林建军目光深幽却不说话,无形的压力顷刻间挤走空气,裴静文一步一挪至他身前。
“亲爱的,别生气嘛,”裴静文侧身坐他腿上勾他脖子,“今天的事纯粹就是个意外,你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要往心里去。”
林建军头偏向一边,仍不说话,手也不曾揽她腰,不过倒是默默放下翘起的二郎腿。
裴静文低头亲他,一路向下吻过凸起的喉结,又缓缓向上游移,舔舐青色胡渣扎人的脸庞。
昨夜那些胡渣刺得她又爱又恨,起初以为是连日赶路来不及修理,今天得了闲还没修去,便知这是他特意蓄的。
她含糊道:“怎么蓄须了?”
林建军回正脑袋,手穿过腰侧绕后面揽抱她,仰头定定地注视她,仔细瞧便能发现一闪而过的慌乱。
“不喜欢?”
“没,”抚上扎手的脸庞,裴静文贴他唇角呢喃轻语,“别留长须,这样短的刚刚好,成熟又性感,吃那里也舒服。”
林建军轻笑,单臂抱起她进内帐。
裴静文故意问:“做什么?”
将人从水里捞出丢榻上,林建军目光沉沉道:“打你。”
夜深人静时分,林建军抬臂拥住身上神色恍惚,意识飘至云端的女郎,粗糙手掌攀上一折就断的脖颈,向上的力又快又重,打的她就要喘不过气,宛如离水太久的鱼濒临晕厥。
忽地,他两指不轻不重一捏,裴静文软绵绵地倒他身上,他抽身离去快速为她擦洗。
拿过衣袍为她穿上,再取丝绸披风从头到脚把她裹住,林建军横抱起昏睡不醒的女郎,潜着夜色离开王庭。
她难选,没关系,他帮她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