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滔沉着脸踏进客房,顶着林望舒疑惑目光一言不发走向雕花木床。
他摸了下床上人被醒酒汤浸湿的衣领,又瞥了眼托盘上斜倒着的瓷碗,脸色稍稍好转。
“萨仁额莫其,”高滔张开双臂抱住林望舒,脑袋往她怀里拱,“有没有想我?”
“你的官话越来越流利了。”林望舒拍拍他脑袋,“为什么踹门?”
高滔气鼓鼓道:“吉日格勒告诉我,你和一只醉酒的额乎里耶斯腾同处一室。”
“他是人,不是宠物。”
“他那么瘦小,确实不配做萨仁额莫其的额乎里耶斯腾。”
“达巴拉干!”
“你叫我达巴拉干却是为了凶我!”高滔委屈地看着女郎,“骗子!萨仁额莫其,你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林望舒一个头比两个大,今晚哄完老板哄孩子,哄完孩子又来一个孩子要哄。
高滔哀怨控诉:“上次在城外,你答应我会经常找我玩,这都快四个月,你一次都没找我。”
林望舒睁着眼睛说瞎话:“我下值后去少阳院找过你,你要么在陪太子殿下读书,要么不在少阳院。”
高滔狐疑道:“你去少阳院找过我?宫人为何没告诉我?”
林望舒接着胡说:“你在读书,我特意让他们不要打扰你。”
“我不喜欢读书,”高滔抱住她,“阿琦念书,我在旁边睡觉。”
“他是太子,不能直呼其名。”林望舒教训他。
“皇帝舅舅许我这么叫他。”高滔箍着她的手臂收紧,语气蛮横道,“下次少阳院找不见我,去郡王府找。以后每隔五天你要去郡王府找我一次,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林望舒勾着他的辫子玩,随口答应。
“不行!你发誓,向长生天发誓。”
“你再发疯,我不理你了。”
“那好吧,不发誓也行。”高滔搂住她脖子,脑袋倚在她肩窝,“你一定要找我玩,我在长安没有好朋友,只有你。”
林望舒轻拍他肩膀:“我不找你,你怎么不来梁国公府找我?”
“不想见你阿兄。”高滔心直口快,“萨仁额莫其,要不你来郡王府和我住?郡王府院子多,你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你要是不想住郡王府,我给你买宅子。皇帝舅舅赏了我好多钱,我买得起宅子,养得起你。”
林望舒玩笑道:“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在长安叫什么吗?”
“什么?”
“养外室。”
“外室是什么?”高滔疑惑,“你是萨仁额莫其,是我的好朋友,不是我的外室。”
少年天真的话语很好地取悦了林望舒,她笑得欢愉,笑得真诚,眉眼里都是笑意。高滔看着她笑,忍不住跟着她笑。
沈洵被笑声吵醒,缓缓睁开眼睛。上司身前赖着一个胡服少年,两人相视而笑。
上司扒开少年粗壮胳膊,少年不满地哼哼,双手搂抱住上司手臂。
“你还没说外室是什么?其实你做我的外室也不错。”少年语出惊人,“你住我给你买的宅子,我找你玩便宜。”
沈洵被这番话吓得灵魂出窍,气息微重,赶紧闭眼装睡,高滔扫了眼深色床幔,蹙眉冷哼一声。
林望舒不在意沈洵醒没醒,轻佻道:“外室就是一个男人养在外面,可以陪男人过夜的女人。”
高滔像弹簧一样弹开,一蹦三尺远,面红耳赤道:“萨仁额莫其不正经,不理你了。”
林望舒哈哈大笑:“还给我买宅子吗?”
“我不要你陪我过夜,你住我买的宅子也叫外室?”高滔握紧刀把,低头盯着鞋尖,“萨仁额莫其,我给你钱,你自己买宅子住好不好?我不喜欢你阿兄。”
林望舒语重心长道:“你不喜欢我阿兄,我理解。但他是我亲阿兄,是我在世间最重要的亲人,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他不好,我听不得这些话。”
“我记住了。”高滔重新依偎着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喜欢住家里。”少年闷闷不乐,林望舒勾住他小指,“我向长生天发誓,每隔十天就去郡王府找你玩。”
高滔喜形于色:“真的?”
林望舒用力点头:“真的!”
落到茫茫草原,她起初被一户牧民收留,学了些犁羌话。
和牧民生活不过半月,小奴隶主的手下来抢牛羊,看上她容貌,欲将她抢去献给小奴隶主。
手下们轻看她,她趁他们不备夺刀,四人皆丧于她之手。怕牵连牧民,一人一刀一马流浪草原。
草原不比中原,生存条件恶劣,营养液很快吃光。
运气好碰到愿意施舍的牧民,得一餐饱;运气不好方圆几十里无人,啃干粮草根也是一餐。
时不时还会碰上奴隶主的手下,讲道理的扔点肉干酒水给她,不讲道理的都被她杀了。
她不记得她杀了多少人,二三十总归有。
那天她杀了两个意图侵犯她的犁羌大汉,正要带着一身血污和从尸体上收来的金银、肉干酒水离开,身后突然传来诡异童声。
“威武雄壮的勇士居然死在一个女人手里。”
她转头望去,那是个面肌痉挛的男孩,衣着华丽,配满金银饰品。
她跳下马,拔出弯刀握在手中,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男孩浑身肌肉僵直,艰难道:“我快死了,还是让我自己等死吧。”
她收了弯刀,走到他身边。
他侧卧原野,保持角弓反张的姿势说:“我受了箭伤,箭矢上涂抹过牛粪,我就要死了。”
很典型的破伤风症状,如果没有遇上她,他必死无疑。
她摩挲着医疗手环,像庙里高高在上聆听信众心愿的菩萨,漫不经心地俯视着他:“你是权贵?”
“我是达巴拉干。”
“没听说过。”
“我阿布是大汗,我是小王子。”
“我治好你,你给我吃住,还要保护我不被杀死。”
“王庭里最有本事的额莫其都治不好,你能?”
“我能。”
“你不怕我反悔?”
“自救难,拉你垫背很简单。”
“好!我答应你。”
“一言为定。”
她打晕少年,一剂破伤风抗毒剂将他拉回人间,从此她成为他身边的萨仁额莫其。
他给她华服美食,纠正她错误的骑马姿势,教她射箭。
他问她是魏人吗?她说不是,于是他心安理得地给她讲犁羌和魏朝之间的恩怨。
百余年前魏朝内乱,彼时还冠着“有魏犁羌国”名号的犁羌奉诏勤王,讨要的报酬却是大掠长安。
长安重归高魏后,当时的大魏天子不允犁羌劫掠之请。
犁羌也明白长安乃魏朝京师,退而求其次劫掠东都洛阳。犁羌大掠后尽兴而归,繁华千年的古城洛阳泯然于众。
犁羌和魏朝之间,从此只剩下不死不休的结局。
犁羌和魏朝的战事起后,她从他那里得知魏朝行军元帅姓林名尔玉。
是同名同姓,还是她那遭瘟的哥哥?
王庭被攻破那天,他用身体替她挡下魏卒的刀,她也用刀结束那个魏卒的性命。
后来两人被魏军前军——建军儿的轻骑围住。
少年被建军儿反扭双手踢跪于地,仍不忘被两个轻骑扣住的她,吃力地说着魏朝京畿官话:“我母亲,给我母亲脸,萨仁额莫其不做营妓。”
古典王朝时期,战败方的人和金银牛羊没有任何区别,都是战胜方的战利品,男人不好过,女人尤甚。
“月亮郎中?郎中杀人像砍柴,有趣。”建军儿松开少年,用马鞭挑起她的脸,面色猛地一沉,“贱妇!身为大魏子民,却为异族而战,其罪可诛!来人!”
性命攸关之际,她决定赌一赌,就赌征犁大将军林尔玉是那个和她相爱相杀几十年的林尔玉。
她迎着建军儿凛冽目光,讲起生疏的魏朝官话:“林尔玉,我要见林尔玉。”
她说出哥哥名字后,建军儿那厮没有任何犹豫,结结实实给她一马鞭,叱道:“竖子!安敢直呼大将军名讳?嵇浪!”
“末将在!”
“将这背祖忘宗、冒犯大将军的贱人枭首示众,以其血祭我大魏军旗!”
眼看大刀就要落下,少年终于又憋出一句中原官话:“公主,大魏朝汝南公主,犁羌可敦,我母亲。”
汝南公主的名号一出,建军儿霎时收敛了戾气,轻应一声:“可。”
少年借助母亲的声望护住了她,她得以跟在建军儿身边当个端茶倒水、铺床叠被的侍女兼军医。
没有像那些可怜的犁羌女人一样,成为魏军帐中营妓,也没有成为搭筑京观的原材料。
从回忆里醒来,林望舒揽住少年的肩膀,真诚地和他道歉:“对不起,其实前面几个月我没有去少阳院找你。”
“哼!我就知道你骗我。”高滔不高兴地把头偏向一侧。
根据他们的对话,沈洵得知少年便是汝南公主之子,如今的汝南王兼太子伴读。
这些都不重要,他以怎样的状态醒来看上去自然,才是他目前该考虑的事。
向来敏锐的高滔再次察觉到床上那人的细微动静,终是忍不下去,冷声道:“你还要装睡多久?”
沈洵呼吸一窒,差点给自己憋死。
“起来!”高滔眯着眼,拇指向上弹刀出鞘,“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醒了就起,时候不早,也该回去了。”林望舒压刀回鞘,握住少年的手腕走出客房,留给沈洵调整情绪的空间。
“你怕我杀他?”高滔反手攥着她胳膊大喊大叫,“萨仁额莫其,你在乎他多过我?你是我的好朋友,不是他的!”
“他偷听就偷听,你动刀作甚?”林望舒无奈地轻叹,“海浪小王子,这里是长安,不要随便拔刀。”
“你这是在关心我?”高滔好哄,登时咧嘴笑道,“我就知道,我的好朋友怎么会帮别人!”
沈洵跨过门槛,尴尬地轻咳一声。
林望舒回头道:“走吧!先送你回去。”
沈洵租住的房子位于永崇坊,与平康坊之间隔了三个坊。
高滔把专属坐骑让给林望舒,自己去骑护卫吉日格勒的马,又找酒肆管事借了匹马给沈洵,三人策马向南。
将讨厌鬼送到家,高滔牵着多余的马匹,慢悠悠地跟在林望舒身边。
“萨仁额莫其,我想唱歌给你听。”高滔上身向后仰,懒洋洋地躺马背上,“和我回郡王府,我唱歌给你听,就像在犁羌草原上一样。”
汝南郡王府位于长乐坊东北角,毗邻大明宫望仙门,与工于舞蹈的左教坊接壤,府中一事一物皆出自天子内帑——百宝大盈库。
百宝大盈库敛尽天下财赋,为君王私财,供君王享乐赏赐,汝南郡王府的富丽堂皇足可想见。
寒冬腊月的天,郡王府主院正屋温暖如春,林望舒脱了裘衣,随便找了个位置盘腿坐下,抱着鼓说:“想喝马奶酒。”
高滔赶忙吩咐侍女准备酒水吃食,没多久,身着胡服的侍女捧着各种吃食酒水鱼贯而入,摆满林望舒面前的案几。
她喝一口酒,敲一下鼓;她吃一口肉,敲一下鼓;她爽朗大笑,敲一下鼓。
就像在草原上一样。
她敲鼓,他唱歌;她敲鼓,他跳舞。
犁羌的战歌低沉绵长,震荡灵魂,就像牧民放牧时的呼喊,不高不重却能在辽阔草原上回荡。
少年每一个动作都大开大合,此屋仿佛无檐,漫天星辰汇成一束光,送他至旷野。
少年的歌声穿过深宅大院,穿过高高的宫墙,穿过金碧辉煌的殿宇,穿过天子的耳朵。
含象殿内殿,天启帝褪去景娘身上最后一件衣衫,笑意不达眼底,温吞道:“景娘可会唱犁羌战歌?”
景娘环住天子坚实身躯,秋瞳剪水如新生小鹿,眼尾红脂妖冶,又似山中精怪。
“不,不会。”好好一句话被撞得支离破碎,她泄愤似的咬住他肩膀,目光也在那一瞬间清明。
“呵——”男人轻笑,“你也这样咬阿耶?”
“没,没有。”景娘失力跌回去,眼神又变得迷离诱人沉沦,“轻点,夫君轻点……”
“说谎!”虎口抵着脆弱脖颈,男人目露凶光,“共和国的女人皆善欺君。”
“没有欺君,夫君诬赖我。”景娘委屈地望着他。
“这声夫君唤谁?”
“唤你。”
“我是谁?”
“高晔。”
“记住了,来日你要给高晔殉葬。”天启帝居高临下俯视她,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尽管听过无数次,景娘还是控制不住地流下眼泪,生理上的,心理上的。
她喃喃道:“我不殉葬,我不入画,我要回家。”
“景娘又在说笑,”天启帝慢条斯理揩去她脸上泪水,淡漠而又无情,“你只配给我殉葬。”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