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
林建军抽回手,发出灵魂质问:“我很老?”
手心一空,裴静文茫然抬头:“你看上去挺年轻的,怎么突然这么问?”
林建军冷声道:“既然如此,娘子为何叫我叔叔?”
“你不知道?”
“什么?”
“你居然真的不知道!”裴静文仿佛发现新天体一样惊讶,“这里的叔叔无关辈分年龄,而是对你江湖地位的尊称。”
“江湖地位的尊称?”
裴静文用力点头:“上至两百岁的爷爷奶奶,下至牙牙学语的婴儿,看到你都会尊称一句星防军叔叔!”
“是我以前孤陋寡闻了。”林建军眼皮微抬,状似漫不经心地说,“娘子贵姓?”
“姓裴,叫裴静文。”
“裴娘子想我怎么帮助你?”
“我想拥有魏朝户籍。”
“这个好办。”
“我还想离开万岁县,跟你去京城。”
“同我去京城?”
“我有三个理由跟你去京城。”
“说来听听。”
裴静文背出提前打好的腹稿:“首先,你和我是同胞,我们接受同样的教育长大,思想观念接近;其次,京城是天下政治、文化、经济乃至军事中心;最后,跟着你比较安全。”
前两个理由林建军听完没多大反应,听到第三个,他倏地开口:“裴娘子认为万岁县不安全?”
“我觉得这天下没有安全的地方。”裴静文严肃地说,“天下最权威的法律不是成文律条,而是最大封建主皇帝的心意。以人治代替法治,一切以皇帝心意为重,实在太可怕了。”
林建军静静地看着她,面色微沉。
裴静文没注意到他的表情,自顾自说下去:“当然,皇帝离我太远,我只是拿他举个例子,道理都是一样的。”
“我在食肆这些日子,好几次看见权贵酒醉上头调戏东家。东家不肯,他们就呼东家巴掌,东家还要低声下气和他们赔笑脸。”
“你看,尽管他们触犯了律法,但是律法由他们掌管,所以他们不会有错,有错的只能是东家。林建军,你说这些权贵算不算另类的皇帝?”
林建军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声音有点冷:“说完了?”
“快了。”裴静文实诚道,“从阶级地位看,我是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从男女地位看,我是男尊女卑中的那个女。你知道这叫什么?天坑开局。”
“而你,你不一样!”裴静文换了个激昂的语气,“你是男人,在这个时代你比我自由太多。”
“你看你现在做了将军,多么厉害!我跟在你身边,应该不会被权贵欺负,人贩子大概也不敢来拐我。”
林建军笑了,笑声低沉富有磁性,好听是好听,就是拿捏不准他什么意思,裴静文悻悻闭嘴。
林建军笑够了,严肃问道:“带你回京城,你能做什么?”
裴静文自豪道:“我是星防院机甲制造系在读博士研究生,国家三级机甲制造师,会制作武器。”
“还有呢?”
“我会弹琴。”
“什么琴?”
“钢琴。”
林建军说:“大魏没有钢琴,你还会什么?”
裴静文沉默了。
林建军说道:“大魏工匠多属贱籍,无人身自由,地位低下,且制作刀枪剑戟要官府文书备案。”
裴静文更沉默了。
林建军看着身前女郎,问道:“还有无其他谋生本领?”
“我可以从商,只要我把那边的商业模式照搬过来……”
“本钱从何来?”
裴静文突然觉得身前这个老乡真讨厌,被他一说,她好像一点用处都没有。
裴静文索性赌气道:“我可以在京城找个食肆做杂役。”
林建军劝说道:“既是做杂役,万岁县和京城有何区别,万岁县未必不好。人生在世总是会受些小委屈,谁也无法避免。”
“京城那地方水很深,就留在万岁县做个小杂役,数着日子等九星会聚降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裴静文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瞬间红了眼睛:“我怕孤独,林建军。”
离开陈嘉颖之后,她仿佛处在一座孤岛上,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海洋。
没有懂她,没有人了解她。
她一个人坐在孤岛上,寂寞而又孤单。
她惶恐,她不安。
她怕她说错话做错事,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被人当做妖怪烧死。
她怕海浪突然来袭,将她卷入深不见底的海洋深处,溺水窒息。
她上前一步拥住林建军,啜泣道:“我很害怕,我害怕这边的一切。”
林建军的身体很结实,肌肉很有力量,抱着他仿佛抱住了一座可以抵挡海浪扑腾的高山。
这就是来自共和**人的安全感——哪怕他们身在异乡,孤立无援。
林建军没想到她会突然抱上来,身体有些僵硬。
他一开始想要推开她,感觉到她身体小幅度颤抖,显然处在恐惧和害怕中,于是手拐了个弯。
他轻轻拍打她背膀,像哄孩子一样:“你不怕我?”
“嗯?”才哭过,裴静文鼻音很重,“为什么要怕你?”
裴静文疑惑抬头,正好撞上林建军漆黑瞳孔,她轻轻“啊”了一声,飞快松开男人,后退两步。
“不好意思,我唐突了。”裴静文道歉。
林建军摆摆手,认真道:“真想和我去京城?”
裴静文用力点头。
“去了不后悔?”
“不后悔。”
林建军正色道:“去京城后你可以住我家中,我庇护你,你的户籍我也可以解决。但是你要有一个谋生活计,我不会管你吃穿用。”
裴静文感激道:“谢谢你,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
身处异世,他还肯这么帮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裴静文千恩万谢把人送到门口。
林建军捡起地上裙甲,略微思索一番后走回她身边,低声道:“明天你跟在亲卫军后面,”他上下打量她,“雇得起车吗?”
万岁县处于京畿腹地,也就是京城长安的郊区,距长安四十几里左右。
雇车的话,不足五十里也按五十里收费,四十几里就是一百文。路上还要包车夫茶水钱,少说也要一百零五文。
她吃住都在食肆,一个月工钱不多,只有八十文,都用来解决穿用问题。
特别是有关生理方面的物品,她从不吝啬,只买力所能及最好的,工钱几乎都花在这上面。
小张知道她把工钱都花在此处,还曾笑她是千金身子奴婢命。被笑归被笑,该买还是要买,以至于她现在手头拢共只有十几文。
她是个雇不起车的穷光蛋!
沉默良久,裴静文吭哧道:“不就四十几里地,我不用坐车,刚好走两步锻炼身体。”
林建军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面黄肌瘦的某人,不是他看不起她,实在是她不像能走四十几里路的样子。
“你别瞧不起人!”裴静文拍拍胸脯,刚才还不硬的嘴此时突然硬起来,“我以前跑过全马,你放心。”
听到“全马”两字,林建军剑眉微蹙,放下右手提着的裙甲。他掐住女郎下巴,虎口抵着柔软脆弱的喉咙,将人推至柜台前。
柜台棱角被岁月打磨得很圆滑,背骨抵上去的那一刻,裴静文还是被硌得生疼。
林建军上身微倾,俯至她耳畔,压低声音警告:“裴娘子,进了京城安分老实待着,不要随意提那边。万一叫旁人听见你的胡言乱语,我也保不了你。”
“特别是那些人人平等之类的蠢话,一个字都不许提,”他稍稍松开裴静文,语气十分严厉,“明白吗?”
裴静文被他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林建军无奈放缓声音:“明白吗?”
裴静文哆嗦一下,回答:“明白。”
目送林建军离开食肆,裴静文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跌坐在地,脑海中闪过林建军掐住她下巴的样子。
他两只眼睛红得吓人,整个人瞬间迸发出骇人气势,力道又大,仿佛要徒手捏碎她下颌骨。
裴静文深吸几口气平复心绪,看了眼被晚风吹得晃来晃去的门板,嘀嘀咕咕去关门。
“用你教?我不知道不能乱说话,这不是对着你我才多说几句,你见我什么时候和别人说起这些……”
“不对,我们这才认识一个小时不到,你没见过……”裴静文用力关好门,气呼呼躺回被窝。
翌日清晨,裴静文被一阵急促敲门声吵醒。
她睡眼惺忪拉开房门,点心铺的小张姑娘红着眼睛站在门外,一抽一抽地说:“小陈姐姐你走了,我偷点心给谁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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