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靠坐红木圈椅上的裴静文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到,身体下意识哆嗦一下,寻着声音来处看去。
身穿细麻紫衣、外罩白桑麻半臂的林建军双臂交叠趴在窗上,眉眼带笑望着她。
“吓死我了。”裴静文拍拍胸脯,“你走路怎么没声?”
林建军戏谑道:“我走路有声,只是你太专注地偷看我的画,没听见而已。”
裴静文否认道:“我刚刚在看星网读物,没看你的画。”
“原来如此,倒是我误会了。”林建军慢条斯理点头,显然不信她说辞,“听说你今天和郁离她们打麻将,给人逗哭了。”
裴静文卷起手中画,一本正经道:“谣言,绝对的谣言!郁离没哭,碧潭没哭,流霞也没哭。”
林建军失笑道:“离哭也不远了。”
裴静文回道:“都怪你。”
林建军换了个姿势,单手托腮道:“这是怎么说?”
裴静文单手撑头,歪着脑袋看他,似笑非笑道:“你让她们‘监视’我。”
“监视”二字一出,林建军绷直身体,不复之前吊儿郎当。
沉默片刻,他缓缓开口,喉咙里仿佛卡了一团粘稠的浆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阿静,我……”
“好啦!我不是要怪你。”裴静文踱步至窗前,微微仰头与他对视,“以后出去玩,我会写张字条放杏花雨书案上。”
林建军解释道:“我不是想监视你。”
“我知道。”裴静文隔着窗拥抱他,“林三,不要为难桑落她们,她们在这个把人分出良贱的世道艰难求生,真的很不容易。”
林建军慢慢抬起手,拥她入怀,嗓音微哑着说:“心太善未必是件好事。”
裴静文推开他,捏着他脸颊说:“心地不能太善良,也不能太恶毒。”
林建军不可思议道:“你的意思是我很恶毒?”
“我可没说这话,你少诬赖人。”裴静文笑盈盈地松开他,打算走正道出书房。
才走两步,林建军拽住她胳膊拖回身前,低笑道:“骂完人就想跑,哪有这么容易?”
“谁骂你了?自作多情!”裴静文笑着挣开他收着力的手,“我要出来。”
“费那劲儿作甚?平常我都翻窗进出。”林建军摊开手臂与她调笑,“来,哥哥抱。”
“稀罕你抱?”裴静文双手撑着窗框轻轻一跳,稳稳当当坐上去。
两条腿跨过窗框,裴静文正要跳下去,钢筋铁骨般的手臂猛地缠上来,箍着她往前,贴上坚实身躯。
林建军挑起她下巴,垂眸深望着她,呢喃轻语:“昨天还要我抱,今天就不要了?”
裴静文不避他目光,勾唇笑问:“明明你院子里有书房,去年出征回来后,为什么每天都往你哥的书房跑?”
林建军唔了声:“你猜。”
裴静文眉梢微挑:“老实交代,什么时候对我有想法的?”
林建军回答:“你拿筷子刺赢儿时,不知者无畏,我欣赏无畏的人。”
“嗯?”裴静文眨了眨眼,“可你当时不是不想带我回长安吗?”
林建军莞尔道:“不想带你回长安,是因为你当时说了些不敬陛下的话。”
“那时对你还没有男女之情,属于陌生人的欣赏,人与人交往,不就是从欣赏而起。”
“其实我也记不清了。”青年眸中稍显迷茫,“是看你边锯棺材边哭,还是看你制华容道,又或者是醉酒唐突你那天,你一手漂亮射艺惊艳了我,掌掴我也干脆利落……”
裴静文一言难尽道:“你好变态。”
林建军轻笑一声:“情从何起我不知,明白心意却是你喂我点心那天。”
他低头吻上她唇角,轻浅地舔舐着,说出的话无礼而又蛮横。
“那天我在想,管她是神是佛,她是我抱过的第一个女人,欲念因她而起,她就得帮我灭了这团火,我就是要亵渎她、攀折她。”
“鬼才做退而求其次的朋友,骗骗她也就是了,自己跟着信了那就是傻子。反正她是我的,我就是要她。”
“哪怕要我装人畜无害、装善解人意、装光风霁月才能得到她,我也认了。”
“反正我就是要她,她一定会是我的。”
斜阳从西边照过来,裴静文没闭眼,清晰地看见他那纤长睫毛透着琥珀色的光,不停地扑扇震颤,和嘴上说着狠话的人形成鲜明反差。
“嗳,”女郎笑盈盈看他,一个字拐了几个弯,“原来你这么坏啊!”
“那你喜欢吗?”手掌捧着她脸颊,青年眼眶微红,“喜欢我吗?”
“不喜欢。”嘴上这样说着,女郎反客为主勾住他的舌,挑衅地扬眉。
林建军稍稍退开,轻笑道:“自讨苦吃。”
下一瞬,青年扣住女郎后脑,急切而又恶劣地撬开唇齿,贪婪地吮吸掠夺。
没有章法可循,强硬地卷走空气,落在身上的拳头成了助兴的酒,激得他越发狂纵。
裴静文感觉自己快要溺死了,琥珀色眼睫逐渐变得模糊,**翻滚的眼眸也变得模糊起来。
她闭上眼隔绝模糊世界,软绵无力地靠在男人臂弯,享受与承受着。
游廊转角,桑落面向太阳落山的地方,安静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暧昧动静停歇,又等了一会儿,她才神色如常地转身朝里走。
停在距书房三丈远的位置,桑落垂首低眉不看两人,波澜不惊道:“小郎君、先生,夫人叫吃饭。”
“知道了,马上就来。”手腕被女郎咬住,林建军声音依旧淡淡的。
脚步声远去,他无奈笑道:“还没消气?”
“我坐着,你站着,我不服!”裴静文咬牙切齿,“你再笑一声试试?”
林建军口不对心喊冤:“我哪敢笑你?”
裴静文气得指着他的手指直发抖,跳下窗子腿软没站稳,气性再上一层楼。
她用力踩他脚上官靴,来回碾了碾,气顺了些,背着手往外走,恶声恶气道:“晚上你自己睡濯缨院,别来杏花雨烦我。”
林建军三两步追上她,和她咬耳朵:“那不行,昨夜我说过要给你口侍,我这人向来守诺。”
裴静文转头看他,嫌弃地啧了声,径直踏上连接东宅主院的连廊。
“你先过去,我换身常服就来。”
“难道还要我等你吗?”
吃了饭,几个孩子在院子里跳格子,裴静文兴致勃勃加入。
林尔玉踏上一层层木阶,来到趴在栏杆上的青年身旁,上身向后一仰倚着栏杆。
看清青年视线归属,林尔玉无声地笑了,慢慢收回目光,眺望就要进入夜色的长安,神色逐渐变得严肃。
“犀子,事态再急,有些话也不能乱说,京兆府大牢是你能搜、口马行是你能血洗的吗?”
昨夜关心则乱,一时冲动口出狂言,林建军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乖乖低头聆听兄长训斥。
“你一个金吾卫中郎将,搜京兆府大牢、血洗长安口马行,想做什么?造反吗?魏律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建军诚恳认错:“阿兄,我知错了。”
林尔玉瞄他一眼,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担心她,听到她夜间未归,我也担心。只是犀子,你太在意她了,这点不好。”
林建军不解地看着兄长。
林尔玉解释道:“我不是要你不在意她,我的意思是她是独立的个体,有自己的生活和行为准则,你不要因为她有那么一点超出你所控就大动干戈。”
“你所爱之人不多,正因如此,你爱起人来容易走上极端。”亲情如是,友情如是,爱情亦如是。
林建军讶然道:“我极端?”
对于这个一手带大的弟弟,哪怕他平时装得人模狗样,骨子里是个什么样的人,林尔玉再清楚不过。
他毫不客气地揭穿他藏在内心深处的最真实的想法。
“男人对心爱女人的占有欲可怕得很,你更是个中翘楚。你恨不得她的世界里只有你,永远活在你的羽翼之下,像菟丝花一样攀附你。”
林建军倒也干脆,大方承认曾经一闪而过的阴暗内心:“我是有过这样的念头,可有念头和会不会做是两回事。”
他转了语气,轻蔑道:“只有无貌无心、无才无能的男人才会用削弱、禁锢的手段挽留心上人,我林建军不屑于此。”
林尔玉好笑道:“你是真好意思,蔑视别人还顺便隐晦地夸自己。”
林建军面不改色道:“我这是实话实说,为何不好意思?”
林尔玉还是决定再劝一下:“你不要把我和棠棠的相处方式复刻到你们之间,棠棠需要极致的、肯定的爱重塑信心,在爱里长大的弟妹不需要。”
“她需要的是尊重与真实,不是你装出来的清风明月。犀子,你可以试着撕开伪装,在她面前展现最真实的自己。”
“爱本就是在为大小事争执不休与窥视对方心底阴暗中得到升华,正如我与棠棠都知道最真实的你,我们依旧深爱着你。”
林建军苦笑道:“以我和她现在的感情,还不能支撑她喜欢真正的我。阿兄,她要是知道我……那件事是我做错了。”
她的喜欢建立于他的脸、他的身体、他做小伏低的姿态、他强装出来的良善、还有她打发漫长时间的玩心之上。
她不想与他分手是真,没那么爱也是真。
他都知道。
林尔玉愧疚道:“那件事本该我来做。”
林建军摇头道:“做了便做了,我不后悔,重来一次,我还是会杖杀他们。”
“何必叫这事儿脏了阿兄的手?再说嫂嫂求情,便是为了不叫你为难,也该由我来做。”
深春天暖,林耀夏跳得满头大汗,撑过地的手又往脸上摸,像只花猫。
林建军瞧见了,笑说:“除服后没几天就是豁牙子、决云儿的生辰,给他们放半个月假吧。”
“你再敢叫扁担花豁牙子,小心我把你打成豁牙子。”老父亲护女心切,没好气地斜他一眼,“准备去哪儿?”
林建军回道:“去京畿庄子,带阿静看我养的虎。”
林尔玉痛快答应:“可以,把四个小孩也带上。”
“不行!”林建军毫不犹豫拒绝,“带着他们不方便。”
林尔玉威胁道:“他们留在家里上课最方便。”
林建军当即改口:“暮春三月,该是踏春好时节,哪能让他们一直闷在家里?”
“不勉强?”
“不勉强。”
“这次打算编个什么病?”
“咳血如何?”
“咳血会不会太重了?万一陛下派御医来,这可是欺君之罪。”
“那你说什么病?”
“就风寒吧,痊愈差不多要十天半个月。”
“也行。”
“要不我也报个病,和你们一起去?”
“你病了,陛下绝对会派御医来。”
“没事,你二姐就是御医。”
“阿兄,你这可是欺天了。”
“行了,逗你的。”林尔玉揣着手道,“把四个小孩带上就行。”
方才吃饭时不见林望舒的身影,林建军顺口一问:“对了,二姐呢?还在值班?”
林尔玉答道:“她去汝南郡王府了。”
“胡闹!”林建军用力拍了下栏杆,院子里跳格子的几人被他惊到,仰头看过来。
林建军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说:“她去汝南郡王府做什么?”
“那两百七十七个留在塞外的弟兄,有九人丧于她和汝南王之手,众人皆是见证。”
林尔玉揉了揉眉心,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气,我哪管得住她?”
“再说当时为保她,编造经历时扯上了汝南王,不是她不和汝南王联系就不存在。”
林建军无奈道:“汝南郡王府漏得跟筛子似的,阿兄还是劝劝她,少和汝南王接触。”
回杏花雨的路上,满身是汗的裴静文问他是不是和兄长吵架了,林建军搪塞过去,转口说起要去京畿庄子游玩的事。
太久没出远门,裴静文欢喜不已,掰着指头日盼夜盼,中间还去了趟高瑕月之姐永昌县主的九玄观小住两天,给她讲星象,总算等到国丧除服的日子。
除服第三日,本该卧床养病的林建军带着庞大队伍,向距长安城五六十里的庄子缓缓行去。
过了长亭没多久,四个小孩吵嚷着不肯再坐车,骑在小马驹上,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他们和守着他们的四个秋英亲卫比赛,偶尔比谁快,撒开马蹄狂奔;偶尔比谁慢,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裴静文和林建军并排骑行,窝在林建军身前的裴娇娇悠哉悠哉探出肥圆脑袋,欣赏官道两旁郁郁葱葱的树木。
赵应安昨晚熬夜看话本,天亮时才睡,此时在牛车里补觉,嵇浪负责给她当枕头。
余芙蓉本不想跟来,奈何某人这次给的实在是太合她心意。
骑了会儿马,余芙蓉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挥手拦停供四个小孩乘坐的牛车,打算上去休息片刻。
奶妈侍女们都在另一辆车上,余芙蓉没有防备地掀起车帘,不想里面还有一人倚着车壁浅眠,不由惊呼一声,引来周围护卫。
林尔玉的亲卫拔刀出鞘,神色戒备地望着牛车,问道:“余娘子,出什么事了?”
余芙蓉说道:“伯母在里面。”
“谁?”亲卫以为自己听错了。
“夫人,你们夫人也来了。”余芙蓉神情严肃,“再调几人过来守着这辆车,我去告诉小世叔。”
“什么!阿嫂在车上?”林建军打马来到车旁,挑起车帘看了眼车中熟睡的人,惊魂未定地叫来撒欢儿的林耀夏,“你阿娘何时上车的?”
“阿娘和我们一起上车的。”换牙期的林耀夏说话漏风。
换作平时,林建军肯定要笑她,今天却是没心情笑了,又问:“你阿耶知道吗?”
要是不知道,府里怕是要翻天了。
林耀夏点头道:“阿娘留了字条给阿耶,三叔放心吧!”
忙完兵部公务,身染落日的林尔玉向家的方向驱马而行。
隔三差五占他床位的碍事小孩都出门了,凤翔那边也太平无事,他终于可以连续半月和香香老婆亲亲抱抱。
林尔玉归心似箭,索性夹紧马腹向前策马,黄土道上掀起滚滚尘烟。
“棠棠!”进了主院,林尔玉站在院子里嚷嚷,“我回来了!棠棠!”
等了好久不见老婆出来迎接,林尔玉疑惑地皱眉。
霜序抽到最短的竹签,硬着头皮上前将夫人留下的字条递给被蒙在鼓里的阿郎。
林尔玉打开字条快速浏览,如遭雷轰般愣在原地。
什么!
老婆跑了。
老婆跟着弟弟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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