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长安城有两桩大事,一桩为太子浐水河畔遇刺,另一桩则是结两姓之好的喜事。
当日太子遇刺,幸得避暑游玩的众人奋力相护,除了两位早早受封郡夫人的女郎,其他人的封赏也都尘埃落定。
林建军进正三品冠军大将军,金吾卫中郎将职事官不变,两个秋英亲卫也都授了正七品上武散官致果校尉。
禁军校尉苏勉升任监门将军,大理寺丞杜敛进大理寺正,授正四品上文散官正议大夫。
寻常纨绔不着调的贺赢表现不凡,授从四品下武散官明威将军,当日随行贺家护卫同授致果校尉。
为贺诸人之功,天启帝于大明宫麟德殿广宴王公权贵。
姿容姣好的乐人曼妙灵动地敲响编钟,婀娜舞女伴随悠远恢宏乐声,在烨烨华光下翩然起舞。
宴酣极乐,天启帝横抱琵琶轮指拨弦,太子琦击筑相和,华阴公主抚琴,紫绯重臣踏歌而舞,与这满殿雕梁画栋、金玉珠帘,泼洒出纸醉金迷的浮华画卷。
在这奢靡风流中,天启帝一时兴起,改奏克犁羌右王曲,众人视线纷纷落在林建军和与他定亲的新城郡三品郡夫人裴静文身上。
在多事者关心下,等了许久也没等来两人婚期的天启帝,当即命司天台为二人择吉日。
如今已是六月中旬,时间太赶来不及,七月乃鬼月,不宜婚嫁,司天台办事效率高,宫宴未完便奉上八月所有吉日供天子亲选。
八月十七,是天启帝为两人选定的吉日。
三品已上婚,天子又金口玉言亲自主婚,负责执行嘉礼仪式的太常寺卿,隔三差五登门拜访,与两人商议婚礼具体事宜,宫中也派出女官教导礼仪规矩。
面对双重夹击,身心俱疲的裴静文称病,抱着大肥猫裴娇娇躲到天启帝赐给她的宅邸。
林尔玉打算在两人大婚后上表请辞,意味着歙州绩溪那边要着手布置起来,余顶天和周素清准备等两人成亲后,带着长夜安先回绩溪。
赵应安自打来到魏朝后就没出过京畿,决定和老余他们一起去绩溪,嵇浪辞去差事妇唱夫随。
宋宗霖进金吾卫,是为了大哥那句“要是让我当一天长安禁军,老子死也甘心”,在金吾卫待了几个年头,算是替大哥实现心愿。
金吾卫的同僚们时不时调侃他,说他几年过去还像毛没长齐的样子,他也是时候离开。
魏朝交通不便,山高水长,此去一别,再见不易。
林尔玉体贴地停了两个孩子的课,让众人不留遗憾地纵情享受所剩无几的相聚时光。
几个年轻人纷纷挤在裴静文宅邸里,过上山中不知岁月逝的悠闲日子,独留林建军面对太常寺卿和宫中女官。
“谢她救命之恩?”得知苏勉来意,才送走太常寺卿的林建军语气泛着苦涩,“她早躲去陛下赏她的宅邸,乐不思归。”
苏勉轻拍好友未受伤那侧肩膀放声嘲笑,两人打马长街过,向位于安邑坊的新城郡夫人宅去。
“再也不用帮你保管手环。”冰冷池水没过小腿,怀抱大肥猫裴娇娇的裴静文惬意地闭上眼睛。
林望舒和沈洵共同编著的《急救医书》,早在六月初便编写完成,并呈给天启帝。
《急救医书》共有烫伤、扭伤、中暑、鱼骨刺喉、窒息、骨折、溺水、癫痫、中风等三十多篇,都是实用急救技能。
天子龙颜大悦,林望舒趁势推荐沈洵为《急救医书》宣讲人,经过几次拉扯,她如愿辞去侍御医一职,恢复自由身。
林望舒接过手环戴上,调侃道:“你一走了之躲清闲,建军儿在家里都快疯了。”
“谁管他?”余芙蓉邀请道,“水里冰冰凉凉的,姨姨下来和我们一起泡泡?”
“不了,”林望舒摆了摆手,“海浪小王子在外面等我,马上就走。”
作为当日护驾之人,汝南王高滔不仅没有得到奖赏,反而被天启帝以纵容太子胡闹为由训斥一顿。
高滔脸皮厚,心也大,被训斥后没事人似的吃饭睡觉。吉日格勒看不下去,提醒他可以凭借此事让萨仁额莫其可怜他,多来陪他。
高滔听见这话,眼睛一亮,乐得跟吃了蜜蜂屎一样,直夸吉日格勒聪明。
第二天他就跑到林望舒面前,抱着林望舒哭唧唧,哭得林望舒受不了,答应最近一段时间都在汝南王府陪他。
赵应安叫住走到游廊转角处的林望舒,打趣道:“嗳,他可才十六岁。”
“你们心脏,真脏。”林望舒轻啧,“特别是林尔玉,我都不想说他。我有他老吗?明明他才是老牛好吧!”
陈嘉颖捂着乔乔耳朵,操心道:“小孩子家家听不得,听不得。”
乔乔眨巴着眼睛道:“阿姐,我知道那是老牛啃嫩草的意思。”
裴静文和余芙蓉笑得前俯后仰,赵应安拍打着大理石池壁,上气不接下气道:“听没听见?孩子的眼睛是雪亮的。”
“你们坏透了。”林望舒阔步离去,不一会儿又返回后院露天水池,“建军儿来了,身边还跟着一个俊俏郎君。”
双脚浸在冰凉池水里的几人交换视线,以最快速度穿上鞋袜,向正堂走去。
“不行,我就不进去了。”行至堂前,余芙蓉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猜到她的担忧,裴静文好笑地摇头,抬脚走入正堂。
林建军不客气,一来就占了主位,下首坐着一位身穿青白色半臂的青年,并非芙蓉担心见到的杜敛。
不过芙蓉也未必想见到这位与杜敛交情不浅的苏郎君,裴静文胡乱想着,苏勉起身迎上前,冲她深深作了个揖。
“苏郎君这是何意?”被他突如其来的大礼惊到,裴静文赶忙拱手还礼,一面给林建军使眼色。
林建军单手托腮,戏谑道:“你说的道谢不会真就只是道谢吧?啊,小气!”
“你眼睛白长?”苏勉斜了眼好友,捧起矮几上雕花木匣双手递向裴静文。
“浐河畔娘子射艺绝伦,勇冠京华,若非娘子,苏某怕是难逃卧床修养厄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苏某特以陨铁打造匕首,赠与娘子。”
“陨铁?”裴静文惊喜地接过木匣,其中赫然躺着一把通体亮银色的精巧匕首,忍不住夸赞道,“好精美的锻造工艺!”
苏勉长揖到地,哂笑道:“能入娘子眼,便是这刀的福气。”
林建军玩笑道:“那日我也救了你,你怎么不给我打一把陨铁匕首?”
“你要?”苏勉回身看他,眉梢微挑,“夜里把枕头垫高点,说不定就有了。”
林建军放声大笑,苏勉懒得理会好友,与堂中另外两位女郎见礼问好。
苏勉与嵇浪因着林建军有几分交情,自然见过赵应安,熟稔地冲她作揖。
视线转到赵应安身旁的女郎时,苏勉乍一眼只觉得这女郎颇为面熟,具体再哪儿见过却是想不起了,客套地拱手问好。
认出面前这位彬彬有礼的郎君正是那人的表弟,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冲破牢笼,仿佛又回到被那人当鹰熬的日子,陈嘉颖身形踉跄倒退两步。
她以手扶额挡去半边脸,虚弱道:“方才贪凉吃多了酥山,眼下头晕目眩,请恕我失礼之罪,先告辞了。”
目送乔乔扶着女郎离去,林建军背脊窜起一股凉意,与面色沉重的裴静文隔空相望,两人显然都想到了什么。
裴静文把木匣塞进苏勉手中,拉着不明所以的赵应安离开正堂。苏勉转身望着好友,满脸困惑不解。
“小娘子担心好友身体,并非故意轻慢。”林建军把人送到门口,歉疚道,“今日是我们失礼,待我得空必至府上赔罪。”
“你我之间几时这般生分?”苏勉没好气地给他一拳,又将装有陨铁匕首的木匣塞进好友怀中,“送人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你们就要成亲,你收下便等于裴娘子收下。”
苏勉翻坐上马背,洒脱地冲好友挥手,马鞭一甩,怀着疑惑策马离去。
好友之妻最初并不讨厌他,这一点他可以肯定。至于何时对他有敌意,他隐约感觉可以追溯到浐水河畔初见那日。
君不见古往今来多少祸事,由妇人枕边风而起,但愿他与好友莫因一妇人形同陌路。
“阿兄今日不是去谢救命之恩,怎回来这般早?”长兄如父,提溜着一串竹编蚂蚱正要溜出府的苏沁乖乖站好。
苏勉双手背在身后,呵斥道:“十六的人天天被小女郎当狗一样遛着玩,我要是你,羞都羞死了。”
“才没有,”苏沁弱弱顶回去,“江阳县主前两日还说我比林二哥俊俏。”
上下打量咬着根无形骨头不自知的蠢狗,苏勉嫌弃地嗤了声,阔步往卢夫人院落走,行晨昏定省之礼。
辞谢母亲留饭之意,他慢悠悠荡回书房,不多时夫人柳氏拎着食盒推门而入。
苏勉双手交叠托着下巴,慵懒地打量昏黄烛光下的温顺眉眼,意兴阑珊地开了口:“我不吃,出去。”
柳娘子柔声劝道:“夫君未用晚膳,夜里受不住,多少也该吃点。”
“没胃口,收了。”苏勉语气淡淡,“不要让我说第三遍。”
瞧见他轻抿的唇,知他极不耐烦,柳娘子无奈轻叹,收了饭菜退出书房,不忘带上房门。
想起婆母的吩咐,柳娘子去而复返,推开半扇房门,低眉顺眼道:“夫君遇刺后一直独宿书房,今日可要唤哪位妹妹伺候?”
苏勉冷冷地瞥她一眼,柳娘子识趣地离开,不敢再劝。
窗外蝉鸣高亢,衬得书房中愈发安静,仿佛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声音。
摩挲着好不容易寻来的名家手制洮砚,在压抑的寂静中,苏勉将那方砚用力掷了出去。
过了片刻,他跑到香炉前捡起缺角石砚,返回案几后坐下,沉默地研着墨,铺开未画完的仕女图,补上犹豫多日不知如何落笔的眉眼。
那是一双且坚且惧且厌的眉眼,频频入他梦中,挥之不去。
丢开画笔,他忽然想起新城郡夫人宅中,那个落荒而逃的女郎是谁了。
他怎么把她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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