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太静了，氧气罩下发出的声音依然清晰地落入白嘉木和楚凌歌耳朵里。前者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掠过一道神秘莫测的笑纹；后者脸一沉，黑眸中瞬间泛起怒气。
白嘉木长而密的睫毛忽闪了两下，慢悠悠地看楚凌歌，慢悠悠地欣赏着他脸上的表情：“楚少，看来楚辞还是有自我意识的。”
两人一左一右坐在床边，呈对峙之势。楚辞一动不动地躺在病床上，接受着两边两股气场的夹击，他觉得胸闷，即使戴着氧气罩，也依旧呼吸不畅。
楚凌歌把目光落在他脸上，面色冷峻：“楚辞，如果你不是有伤，我立刻惩罚你。”
“少爷……”楚辞嗫嚅着想解释，却在楚凌歌一道威慑的目光下噤了声。
“楚少，你太**了，楚辞是仆人，又不是奴隶。”白嘉木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楚凌歌脸已经黑了，但没出声。
“这地位、资格什么的，我看得不重，重要的是楚辞这个人。”白嘉木道，“我和他几乎是一见如故。”
“白少……”楚辞示意白嘉木不要再说了，免得火上浇油，可白嘉木却显然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他用最真诚的语气道：“楚辞，我很欣赏你。只要你愿意，我们永远是朋友。”
楚凌歌终于开口了：“白少，你的好意已经表达清楚了，楚辞现在状态不好，你还是请回吧。”他表情克制，保持着应有的礼貌。
白嘉木笑了笑：“楚少，不知道陆小姐看到你这副样子，她会怎么想？”
“什么样子？”楚凌歌淡淡地问。
“你堂堂家主，亲自在病房照顾一名贴身仆人，你又是等级观念鲜明的人，这说不通啊。”白嘉木说得很坦率，坦率极了。
楚凌歌道：“你的狗为保护你家人而受了伤，你至少得安抚它一下吧。”
“哦，原来楚少恩威并施。”白嘉木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楚少心思深沉，果然不是我能够猜得透的。”他回味似地低语，“你的狗？楚辞……是你的狗？”眼角的余光瞥了楚辞一下，果然看到楚辞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悲痛的表情。
楚凌歌眉宇间划过冷意：“这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对，这跟我无关。”白嘉木仿佛有些受挫，“可是，我把楚辞当朋友，我关心他。”
“我的狗如果随便出去勾搭野狗，我会把它锁起来。”楚凌歌道。
白嘉木勃然变色，楚凌歌竟然骂他是“野狗”，他愤怒地瞪着楚凌歌，刚想说话，楚凌歌截住他：“白少，如果你不是来闹事的，现在就请离开。”
他站起来，做了个“请出”的手势，面色平静，但不容置疑。
白嘉木败给了他的气场，悻悻地瞪他一眼，转身走了。
楚凌歌唇角掠过一抹冷冷的笑容。白家父子到底要搞什么？为什么把注意力放到小辞身上？仅仅因为他长得像已故的白夫人？
“少爷。”楚辞唤了声，想摘掉氧气罩，楚凌歌看到，及时制止了他：“先别摘，你才刚好些，大夫还没说可以摘，你先忍着吧。”
“我，我想跟您说话。”楚辞有些急切。
楚凌歌打了个安抚的手势，唇角微微一勾：“你刚才当着白嘉木的面打我的脸，胆子肥了啊。”
“等我好了，少爷打回来便是。”楚辞嘀咕，并没有半点惧色，“少爷刚才还说我是狗呢。”
“好了，我们扯平。”
“少爷，我想……”
“我知道你想什么，可是我不想你被牵扯进来。你这次差点没命，我不能再承受第三次。”少爷的嗓音低沉地萦绕在楚辞耳边，他没有看楚辞，他的视线没有焦点，他在思索着什么，有些矛盾、有些挣扎。
“少爷，我没事，我可以的。”楚辞恳求道。
“不。”楚凌歌的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在我同意前，你不许自作主张。上次你单枪匹马去刺探军情，差点送命，还记得吗？我没有用军法惩治你，只打了你一巴掌。你这次若敢……”
他顿住了，楚辞也怔住了。
楚凌歌蓦然发现，自己多了一份记忆，把时空全都错乱了。过去的他、现在的他、过去的小辞、现在的小辞，全部揉在一起。
他摁了摁太阳穴，微微苦笑：“我混乱了。”
“少爷，我懂，我也经常这样。”
楚凌歌放下手，看着他：“听话，否则我用家法治你。”
楚辞立刻乖顺：“是，少爷。”
“我出去一下。”
楚凌歌去了夏元夕的办公室：“元夕，我要昨天和今天的护士值班表。”
夏元夕奇怪地看他一眼，楚凌歌微笑：“别问为什么。”
夏元夕很快给了他一个名单，楚凌歌打电话给端木彦，命他把名单上的人逐一盘查，看他们谁与白家有关系。
他在外面活动，楚辞在病房里打起了电话。他实在忍不住心里的喜悦，他要找人分享。
他打给松林法师。
他摘了氧气罩，把手机放在耳畔，听到那边传来松林大师浑厚的嗓音：“小施主？”
“大师！”楚辞激动地喊，一用力就胸口剧痛，他喘了两口气。
“小施主，你生病了？”松林敏感地问。
“我出了车祸，没什么要紧。”楚辞平稳情绪，面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打电话给贫僧，想必与你家少爷有关？”松林的声音里也带着温和的笑意。
“正是，大师。”楚辞道，“我家少爷他，他想起过去了。他真是我少爷，他还是对我那么好。”
“傻孩子，看你高兴的，都快哭了。”松林大师道，“看来，这真是命里注定啊。”他的声音充满感慨。
“大师，您怎么了？”楚辞隐约觉得松林大师像有什么话没说出来，“您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贫僧并非有意隐瞒，实在是两世为人，你家少爷已记不得前世，我如果说出来，只是徒增你的烦恼而已。”
“大师……是什么事？”
“有关你家少爷的死，我是说前世。”
“少爷也死了吗？他是怎么死的？”楚辞吃惊地问。
“有两种版本，一种是朝廷公开的，另一种是民间流传的。”松林法师缓缓道，“朝廷公开的说法，是楚少爷战死在沙场上；而民间流传的说法，是因为楚少爷身边的男仆死了，楚少爷在他坟前割腕，流尽鲜血而死。”
楚辞像被雷劈了一下，瞬间僵住了。
“京城里悄悄传言，说楚少爷原是喜欢他家男仆的，他家男仆为他而死，他便与他共赴黄泉，去做一对同命鸳鸯。可是，这件事成了侯爷的大忌，试想，一位保家卫国、名震天下的英雄，突然间变成了患有龙-阳之癖的变态，他头上的光环瞬间就熄灭了。何况，为了一名男仆而死，于国不忠、于家不孝、于下属不信、于世人不耻。这，是侯爷无法容忍的。”松林法师叹息道，“侯爷班师回朝后，闭门休养了很长一段时间，郁郁寡欢。陛下体恤，改封侯府庶出的二少爷凌风为世子，大大褒奖了楚家。”
眼泪不可遏制地从楚辞眼里流出来。少爷，您怎么会这么傻！您是完美无缺的安侯公子，是世人眼中的偶像，您怎能为了我这个卑微的仆人，自污名声，抛下老父、抛下军中兄弟？
“我……我知道了，大师，您别说了，我挂了。”他颤抖着声音说完，迅速挂了电话，悲恸如潮水般涌来，他泪如雨下，胸口因为哭泣而起伏不停，一阵阵剧痛。
“啊……啊……”他失声痛哭。
房门猛地被推开，楚凌歌冲进来，奔到他床前：“小辞？小辞？你怎样了？”
“少爷，少爷。”楚辞透过泪眼，看着他的少爷，“我心里……好痛……”
楚凌歌连忙拨打夏元夕电话，可是他的手被楚辞拉住了。虚弱的人，手劲却大得出奇，紧紧拽着他。
“少爷，我，我没事……请给我氧气罩……”楚辞哽咽着道。
楚凌歌连忙把氧气罩给他戴上，楚辞深吸几口，想要平复情绪，可是眼泪仍然止不住地落下来，湿透了枕头。
“发生了什么事？”楚凌歌问，脸色有些严厉，“我不是告诉你现在不宜情绪波动吗？你哭什么？你再敢给我出点事看看！”因为紧张和生气，某人有些口不择言。
楚辞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少爷……”喉咙里都是气声，楚凌歌不得不凑到他嘴边：“你说什么？”
“您太傻了，怎么可以……为我去死？我是罪人，我是罪人……”楚辞颤抖着，心脏阵阵抽搐。
楚凌歌怔住，他怎么知道？突然注意到楚辞枕边的手机，他拿起来，看到楚辞刚刚拨的号码还在，写着“松林大师”。
他完全明白了。
“小辞，你给我冷静下来！”他摁住他的肩膀，强势地命令，“不许哭！你想再动一次手术吗？冷静！冷静！”
他的话果然有效，楚辞慢慢平静下来，呼吸变得平稳，他闭闭眼睛，让眼里的泪流下去，再睁开眼，沾湿的眼球像黑水晶一般，折射出少爷的脸。
“少爷，您不值得……侯爷和两位少爷，还有天下人……他们都会……”
“都会唾弃我、瞧不起我、对我失望，是不是？”楚凌歌唇角划过一抹苦涩的笑意，“我知道，我不忠不孝，我罪无可恕，我负了陛下、负了朝廷。我对不起爹，也对不起九泉下的娘，我是个彻头彻尾的浑蛋。”
楚辞怔怔地看着他，心痛如绞：“少爷，您后悔么？”
“不，如果没有我的死，就不会有我俩今天的重逢。”楚凌歌的声音低沉而艰涩，“可是，老天爷在惩罚我，惩罚我的罪孽，所以，才夺去了我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