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言今天回来得很早，虽然还是举止沉稳，眼里却有一丝压抑的怒气。楚凌宇知道他为什么生气，所以很乖巧地保持沉默。万一兄弟俩开火，他怕一不当心中了流弹。

余伯也是忧心忡忡的样子，看看大少爷，看看小少爷，不知道该说什么。左思倒是一派坦然，好像惹他家老大不快的是个路人。

他通过余伯的嘴，告诉他家兄长，他要搬出去住，时间已经定了，是明天。

左言已经在路上做了无数心理建设，吃饭的时候他还是苦苦忍着。一顿饭吃得悄无声息，倒是应了“食不言、寝不语”的良好教养。

吃完饭，左言对弟弟道：“小思，来我书房。”

楚凌宇默默看左思一眼，你自求多福。

余伯吩咐佣人给兄弟俩送茶，左言道：“给我来杯咖啡。”

左思道：“我不用，谢谢余伯。”

余伯看左言一眼，欲言又止：“大少爷……”左言抬手示意他不用多说，径自转身进了书房。

左思跟进去。见大哥坐在书桌后，眼睛落在书桌前的地上，抿着唇。他坐得笔直，可给左思的感觉，他像背负着沉重的包袱，撑不住，想把腰弯下去。

“哥。”他叫了声，可左言没应。他就那么直直地站在书桌前，看着他哥。

他哥眉宇间的疲惫和郁闷，令他阵阵心疼。他慢慢低下头，自己从来没有孝顺过他，从来都在惹他生气。事业上，他与他“分道扬镳”，现在，他又要离开这个家，一次次忤逆他……可是，长痛不如短痛吧。要割掉心里那个毒瘤，就不得不用冰冷的手术刀。

佣人送了咖啡进来，看大少爷的表情，她极有眼色地退下，把门拉上。

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下兄弟俩，一个站着、一个坐着，谁也不说话。

“哥。”左思终于忍不住，提醒他，“咖啡要凉了。”

左言抬眸看了看他，用力抿紧嘴唇，在左思看来，他哥在咬牙。左言拿起咖啡，喝了两口，放下，杯子与桌面碰撞的声音令左思心头一颤。

“告诉我，为什么要搬出去。”他哥道。

左思努力露出笑容：“哥，嫂子已经毕业，你们马上就要结婚的，我留在家里不太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你是我弟弟，没有结婚前，跟哥嫂住在一起是天经地义的。再说，雯雯还小，我们并不急着结婚。”

“可是，哥，你已经不小了，爸妈要是尚在，他们肯定希望你早点成家。”左思是真心的，他哥已经二十七岁，管理左家五年，一心扑在事业上，根本无暇顾及婚姻大事。

还有他这个弟弟给他添堵，他哥实在不容易。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喜欢的人，要是父母在，不知道会有多开心。

哥思想传统，总想着身为长子的责任，早点为左家传宗接代，父母在九泉下也安心了。

“你倒很会为我考虑。”左言笑了，那笑容却有太多苦涩，“可是，你为什么不跟我商量就自己做了决定？你连房子都找好了才来告诉我？”他的声音并没有拔高，可是语气里凝结的怒意却层层上涌，“在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哥吗？你现在翅膀硬了，是不是？先是自己出去创业，现在又要搬家，做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我该夸你能干吗，小少爷？”

这些话像在打左思的脸，左思不敢再看他家大哥，他低下头：“哥……”

“你什么时候决定的？”一道身影压在左思头上，左思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我……我上周……”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哥低吼。

“对不起，哥，我觉得不重要，才没告诉你。”

“不重要？”他哥笑了，笑得要多嘲讽有多嘲讽，“因为你根本无视这个家，你把这里当成宾馆，不，连宾馆都不如。你走的时候都不用结账，只要通知我一声就行了，是不是？”

“哥……”左思觉得自己的嘴被胶水胶住了，他无法辩解。

“左思，我这个哥做得不好，这个家也不值得你留恋，对不对？”他哥微微俯下身，盯着他的眼睛。

左思觉得他那双眼睛要把他吞噬了，他说不出的害怕，他害怕自己控制不住就要释放出心里那只魔兽。

他闭了闭眼睛，用力抵抗着他哥的气场，低声道：“哥，您何必生气，我只是想要一点自由空间。”他用了敬语，这次，是因为愧疚和敬畏。

他哥慢慢点头：“我明白了，原来，你是要自由。因为在这个家里，有我管着你。”他转过身，重新走向书桌，拿起桌上的咖啡，一饮而尽，他笑了，“你和曲家那小子，还有贺家两兄弟，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酒肉朋友，混得阆然市人尽皆知。”

左思心道，哥，我已经收敛很久了。

“这半年来，我看你好多了，心里很欣慰。没想到，你根本没死心。现在搬出去，是打算重新去过花天酒地的生活，是不是？”他哥背对着他，他看不见他的表情，可听他的语气，他也能想象他脸上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左思沉默，他沉默着跪了下去。左言回头看到，一下子怔住了。

“哥。”左思扬起头来，看着他哥，他唇边带着笑容，但不是玩世不恭，也不是桀骜不驯，而是央求的。他在央求他哥的原谅，“我知道，以前我总是惹您生气，可自从上次我在爸妈像前向您忏悔，我已经痛改前非了。这半年来，我的所有应酬都是为了工作，而且，我是有节制的。”

他垂下眼帘，声音低下去：“我知道，我不该没有事先跟您商量就去找房子，我怕您不答应，是我的错，您惩罚我吧。”他抽出皮带，双手送上去。

左言整个人僵在那儿，他不知道如何反应。以前这小子跟他拧，一副玩世不恭又桀骜不驯的样子时，他恨不得抽死他。可现在他主动送上皮带，主动要求惩罚时，他却心疼了。

左思见他不动，又往前送了送：“哥，您打吧，打我一顿就消气了。”

左言没有接皮带，他伸手把他拉了起来，无言地看着他，心中百感交集，涩声道：“你长大了。”

是自己把他管得太紧，导致他觉得压抑吗？他想独立，他想有一个自由的空间，也许，这并没有什么不对。是自己想太多了，是自己的家族观念太重。

“你想独自飞翔，我不该约束你。”他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如果飞累了，就到我这儿歇一歇。如果风雨太大，我这儿还可以避雨。”

左思的眼睛湿润了，他强忍着哽咽，扬起唇角道：“哥，我不太会做饭，想偷懒的时候，我会回来蹭饭的，您不会不欢迎我吧？”

左言用力揉了揉他的脑袋：“臭小子，就会贫嘴！我这儿随时欢迎你回来。”

“谢谢哥。”

“要我帮你叫人搬么？”

“不必。我只拿些日常衣物，别的，那边样样都有。”左思轻松地道。

“好，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是，哥，晚安。”

左思出去，在拉上房门的时候，他隐约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叹息。

上楼的时候，楚凌宇已经在等着他了，一把把他拉进他的房间：“左哥，怎么样？”上下打量他，“你哥没打你吧？”

“没。”左思答。

“可你的表情，比打了你一顿还要痛苦。”楚凌宇故意冲他挤挤眼睛。

“小屁孩，你别管，你不懂的。”左思挥挥手，“我累了，要去冲个澡。”

楚凌宇笑：“老板，要属下伺候你吗？”

左思瞪他一眼：“你贫！等我们搬了家，我好好奴役你。”

楚凌宇笑得越发灿烂：“属下乐意之至。”他手一摊，“只是，money不能少。”

“去！去！”左思被他逗笑了，“你还差钱？”

“不差钱我也不能白干哪。你不知道我有多少好处。”楚凌宇扳着指头数，“我可以给你打工、给你做饭、给你打扫卫生，还有……”他顿一顿，笑得诡异，“给你暖床。”

左思啪地一巴掌打在他头上：“放屁！”

忽然对上楚凌宇意味深长的眼睛，他像触电一样浑身一麻，缪斯酒吧那个无头公案又从脑子里冒出来。他丢下一句：“我早点休息，明天搬家”，像逃一样逃了出去。

楚凌宇看着他仓惶逃窜，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楚凌歌晚上有一顿饭局，结束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他在回家的路上拐到南华医院。

医院里很安静，他悄无声息地推开楚辞的病房，大安抬起头，刚想叫少爷，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病房里的灯光淡淡的，让人安心，楚辞已经睡着了。

他招手把大安叫出去，大安低声道：“少爷，您怎么这么晚还来？”

“我顺路经过，来看看小辞好不好。”

“小辞很好。我按照夏少的吩咐，请庄嫂做了药膳给小辞吃，他吃了很早就睡着了。”

“他身上还疼吗？”

“他说不疼了。”

“好，今晚你再辛苦一个晚上，明天我来陪他。”

“少爷，您那么忙，小辞就交给我吧。”

“明天是周六，我没什么大事。”楚凌歌道，“工作可以带到病房来。”

“少爷，您太好了。”大安感动极了。

楚凌歌微微一笑：“你留在这儿，我进去一下，马上出来。”

大安答了个“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那儿。

楚凌歌进去，在床前坐下，默默看着熟睡中的人。楚辞闭着眼睛，睫毛像一排小扇子似的，特别长，安静地覆住眼睛。他的嘴没有抿紧，而是微微开了一条缝，像是能随时吐出呓语来。唇上已经有了点颜色，也不再干裂。唇型很美，整张脸的线条十分柔和。

楚凌歌只觉得灯光化成了水，慢慢把他浸在水里，暖暖的、懒洋洋的，如梦似幻。他的心也化成了水，在月光下浅浅荡漾。

他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感觉。那么美好、那么温馨、那么宁静。

“小辞。”他伸出手，把楚辞的一只手从被子里拿出来，轻轻摩挲着，“小辞……”他再唤，呢喃一般，温柔得不像话，“你要快点好起来，你不知道，你不在的时候，我的办公室冷冷清清，我的心里也是空空荡荡的，我一直记挂着你。”他漆黑的眼睛里像落入了无数星子，他英俊的脸被灯光映出梦的色彩。

楚辞的手动了动，楚凌歌一惊，不敢再动。然后，他看到楚辞的睫毛颤了颤，眼睛慢慢启开一条缝。他茫然地看楚凌歌一眼：“少爷……”

楚凌歌屏住呼吸，他不忍心吵醒楚辞。

楚辞的眼睛又闭上了：“少爷，我又梦见您了。”

楚凌歌的目光在灯光下绽开，像最璀璨的烟火。他慢慢贴近楚辞，用他的唇，轻轻吻着楚辞的。很轻很轻，因为，他不想惊醒他。就让他在那个梦里吧，那个梦一定是在云黎的，一定非常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