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
阿桃想问的话还没问出口,常平安似乎憋闷了许久终于找到人倾诉一般,将当年桩桩件件说出口。
他爹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猎户,力大无穷,当年山里闹大虫,家家户户都有田地在山脚,去田里干活的村人隔几日就有人不见,地头还洒了不少血,后来夜里家家户户又听到虎啸,叫的人心都发慌,这事儿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没锅几日村里有几个孩子也丢了,村里人便怀疑是大虫下山叨走了孩子,末了真在山脚底下找到残肢。
此事更是闹得人心惶惶,家中有孩子的都叫拘在家中不准出门。那时候他跟妹妹还小,兴许是为了孩子,他爹便想喊人进山,一起将大虫除了,先有人答应的好好的,可临了真要进山了,却没人愿意。
于是他便只好独自进山,设下许多陷阱,又引大虫出来,猫在树上,一弓一箭费了两天功夫才将那掉进陷阱的大虫打杀了,回来时整个人还带着一身伤。
因猫在树上不敢下去,连着两天只啃了些树叶子,渴了也只能饮早上露水。
不过他爹拖着大虫回来的时候,这事儿便彻底传开了,常平安他爹也在观南县都传出不小的名气,家家户户都晓得山洼里出了个打虎英雄,县太爷得知后亲自下来,送了银子奖赏,还赏了一块为民除害的匾,那阵子常家一时间可谓是风光无俩。
因打了虎,村里人开始都是感激的,家中鸡蛋粮食甚至小菜都往他家送。
再后来他娘身子不大好,瞧了郎中也愈发不行,不知怎的便传出他爹招了什么东西的怪话,于是许多人便说是打大虫遭了报应。
因他娘身子越来越差,家里先攒的余钱见了底,他爹便常年在山里一门心思想多换银钱,人家不说到跟前,他是不晓得这些情况的,只闷头打猎,有收获了就进城换药。他娘身子总不见好,长此以来花费甚巨,因此他家此后几年过的也愈发艰难。
打虎英雄的风光一过,村里原本的传言就越发成了真相似的,个个都远离了常家。
“我爹先还不知道村里传出这些话,后来晓得了,在村里大闹了一场,他人生的高大,不少人都被吓唬住了,可大家面上不说了,背地里却更议论开了,只说我爹中邪。”常平安声音有些哽咽,“我爹无奈,可家中捉襟见肘,他还是得进山,这一回去了再没回来,我娘也就这样熬着,到开春雪化了,隔壁村里猎户进山……”
“我爹他…尸首都被狼啃的不成样了,我娘本就撑着最后一口气等我爹,听到消息一口气上不来也没了。”
“爹娘丧事都是草草办了的,村里没人搭手,各家只拿我与阿妹当丧门星看。”常平安说到这儿时语气都重了几分,
“我家大伯搭了把手,还说定会好好照顾我跟妹妹,我虽年纪小,但也是感激的,爹娘过世,家中还留下十亩上等水田,我年纪小,想着自己种不了许多,便将余下几亩田地赁给他,只一年给我与我阿妹一些粮食就够了,可后来才知道,他是想连我爹娘留下的田地都吞了。”
“连村里先前那些鬼话都是他传出去的——”常平安捂着脸呜咽,“他与我爹是同胞弟兄,怎么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当时不过七岁年纪,我阿妹走步尚稳,大伯心里盘算被我知晓,没有收敛反而更欺我年幼,反抗不过,强占了我家田地,对外只说往后他养侄儿。”
“族里那些族老夸他兄友弟恭,家中十亩田地说我人小给我怕要荒了田地,于是只留下一亩叫我先种着,等年纪大了,力气足了再将余下田地还回来。”
常平安握紧了拳头,
“若只如此日子倒也勉强能过,可没过多久,我阿妹叫他用一把糖骗了,等我从田里回来就不见了人,村里跑遍了才有人说是叫人牙子领走了。”
常平安没吃没喝追到城里找了两天两夜,找不到人,这才绝望的拖着身子回来了。村里人看到还说是他大伯好心,见他一个小人带着孩子过不下去了,才给她找了户好人家送养。
常平安不管好心不好心,拎着锄头把他大伯家砸了个稀烂,他大伯装模作样,说自个儿愿意养着弟弟家唯一的独苗,可他自家人口也多,小的毕竟只是个丫头片子,他也是一番好心。
自那以后常平安就闷头独行,时不时去城里一趟打听阿妹消息。村里人见了都说他古怪,说他怕是也得了疯病。
直到三年后,大伯孙女忽然落水死了,一大家子找上门来,说是叫他丢到河里淹死了。那时候他已经长的比多数村里人都高大,眼神看着格外骇人,这似乎也愈发坐实了是他干的。
“我不过是可怜我这侄子,一个人带个小的不容易,想着找户好人家将她送过去养,却不想招了狼,都过了三年还记恨着,竟……竟将我孙女丢到河里了,这孩子怕是个独的,出了这么个没心肝的孩子,往后咱们村里只怕也要不太平了。”常平安大伯拊掌大泣。
“你说你是将我阿妹送人了,我只问你送到了哪家!怎么说不出来!?”常平安气红了眼,愤怒的咆哮淹没在众人指指点点的声音里。
孤身一人,父母双亡,亲戚无靠,在村里也就没了根基,到底那些人人多势众,族里叔伯村里人还有里正都说他不该这般狠毒,连他的辩驳都没有人听。
最终里正敲定了,家中田地赔给他大伯种十年。
村里人这以后都看紧了自家小孩,见到他便要说小心,连吓唬孩子时都要说再不听话叫那个小丧门星将你丢到河里。
常平安即便再要强经的事情再多,年纪毕竟不大,一气之下直接进了山,在他爹生前垒的小屋一过就是十来年。
这也是为什么每回打村里路过,村里人都那般表现的因由。
“我娘生前最后跟我说的话就是不要学我爹,不要乱发善心,饿死也不要进山打猎,把家里几亩田地种好,将阿妹养大成人……”常平安在脸上揩了一把,
“她说的话我没有一样做到的。”
纸钱燃烧殆尽,二人相顾无言,阿桃看见他眼睛红红的,心里想着这些年他在山上是怎么过来的,日复一日对着深山,没有人同他说话,没有人教他要怎么活着。
当日钱婆子当街拽着她要她低头的时候,常平安那一眼恻隐应该是想到他阿妹了吧。
“那些田地应当也过了十年了吧,我们一起去要回来。”阿桃握拳。
常平安将贡品收到篮子里,三杯清酒淋在碑上,
“自然应该要回来,只是……只是我怕到时候又生出什么事端。”
他孤身太久,要不是时不时去一趟城里换些柴米油盐,只怕连话都不会说了,被村里人打压的太狠,对上这些人莫名就会生出几分退缩。
就像阿桃,在伯府待的太久了,即便心里再想着平等自由没,可经历过这么多不平之事,见识过那么多命如草芥,连她都已被附上了枷锁,若是真有一日再见到原先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谓主子,她第一反应大概也是会忍不住躲。
要回房屋田地需得从长计议,两人暂时揭过这一茬,各自想着心事上山。
今儿二人穿的都是新的,阿桃手艺好,买的灯笼上几条栩栩余生的鱼被她原样绣在了衣服上,二人相貌本就不差,走在一起看着倒也登对,路过村口虽人家依旧避着,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有人早淡忘了当初的事儿,不少眼神也好奇地打量二人,待两人离开怕是又要多些谈资。
年里无需待客,也不用去跑亲戚,阿桃顾不上正月里不动针线的规矩,为了赶时间,从年前开始一睁眼就绣那副松鹤延年的锦屏,直到天黑到看不见了才歇下。
终于是赶着正月十五前儿把彩屏绣出来了,这一副松鹤延年是祝寿的彩屏,这种样式是最不愁卖的,不说底,单说绣线用的都是顶好的,大户人家老太太过寿,无论是送给老人家贺寿,还是在孝敬长辈在屋里摆着,都是极为体面的。
明儿就是元宵,阿桃也准备进城里,先赁个住的地儿,其余的等安定下来再做盘算。
山里住了十来天,清清静静倒也没什么不便的地方。
前段时间腌的酸菜已经能吃了,晚上阿桃用之前炒的肉臊子一起,用辣子爆了,煮了一大锅酸菜肉臊子面疙瘩汤。
她如今户籍是挂在常平安一起的,虽未在衙门过婚书,要在乡下人看来,就已算是夫妻了。对于此事,本朝虽能立女户,可她先前是奴籍,虽算被赎出府,却没有正式放籍的文书也没有原户籍的文书,只能暂且挂在常平安一起,之后还得想法子单立女户,不好影响常平安。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