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马考的晨晖总带着几分温润的凉意,透过“世家雅各洋行”雕花木窗,在紫檀木案几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案上摊着刚清点完的西洋贸易账册,朱砂笔圈点的痕迹整齐利落,贾琏目光落在案桌上的砚台,嘴角不自觉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来马考已近一年,昔日荣国府的繁华与抄家的仓皇都已沉淀为心底的过往。如今的日子,是洋行里往来客商的寒暄,是织锦坊传来的梭箱轻响,是西跨院暖阁里凤姐的软语,是贾砚咿呀学语的娇憨,踏实得像脚下的珊瑚石地砖,每一步都踩得真切。
“二爷,外面有两位客人求见。”林之孝压低声音道:“一个是石呆子,另一位,自称苦瓜和尚。”
“石呆子?苦瓜和尚?”
贾琏捏着账册的手指猛地一紧,账页边缘被攥得发皱。这个“石”字,像一把落满尘埃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泉州码头那道决绝的背影,额角渗血的三个响头,蓝布包裹里文徵明真迹的微凉触感,还有那句“来世再报”的沉郁低语,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贾琏道:“快!快请他们进来!”
不一会,门外的晨光里,出现两个身影。
左边那人穿着浅灰色粗布短衫,布料是马考本地产的棉麻混纺,比江南细布厚实耐造。领口和袖口用同色粗线仔细缝补过,针脚虽不精致却格外整齐,一看便知是自己动手打理的——想来是洗得次数多了,布料边缘有些发毛,才这般仔细补缀延长穿用。这人正是石呆子。
他身旁的苦瓜和尚,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僧袍边角打着几个整齐的补丁,显然是精心缝补过的。只握着一串菩提子念珠,颗颗打磨得光滑莹润,泛着岁月沉淀的琥珀色。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一双眼睛眯着,眼角的纹路里满是笑意,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布囊,身形清瘦却挺拔,站在那里,仿佛与周遭的喧嚣隔绝开来。
“石先生……大师……,快请进!”贾琏站起来躬身行礼道。
石呆子看到贾琏,黝黑的脸颊上泛起几分红晕,双手不自觉地在衣角上蹭了蹭,显得有些局促。他往前迈了一步,嘴唇动了动,声音依旧带着几分沙哑,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稳:“二爷,别来无恙。”
苦瓜和尚则笑着颔首,双手合十,语气平和:“贾施主安好。”
贾琏快步上前,一把握住石呆子的手。那双手粗糙坚硬,布满了厚厚的老茧,指腹上还有几道浅浅的疤痕,显然是常年劳作留下的。与当初在泉州时那双只懂擦拭古扇的细腻之手,判若两人。
“你怎么会在这里?”贾琏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石呆子的眼神暗了暗,随即又亮了起来,他反手握住贾琏的手,力道沉稳:“一年前,二爷家里的变故,整个京城周围,连远处地方的人都知道了。二爷的车队一离开京城,我就悄悄地远处跟着,远远地看着。可刚走没一日,很快就发现有一支锦衣卫,一直尾随着贾琏的车队。我担心这些人对二爷不利,所以我也悄悄的一路跟着。”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憨直的笑:“二爷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若是他们对二爷不利,我这条命,总能先替二爷挡一挡。那我这条命就值了。”
贾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的手紧紧攥住,酸涩与感动交织在一起,眼眶瞬间热了。他想起当初为了救石呆子,与贾赦争执挨打的疼痛,想起石呆子赠扇时的决绝,想起自己将扇子献给太后时的初衷,只觉得一切都值了。
一个曾经为了一把古扇宁愿身陷囹圄的人,如今却为了报答一份恩情,不远万里,一路暗中守护,这份忠义,比任何珍宝都来得珍贵。
“你……你这又是何苦?”贾琏的声音带着几分哽咽,抬手抹了抹眼角,“我当初救你,本就是分内之事,何况你遭此横祸,本就是贾家连累了你。”
“二爷这话就错了。”石呆子摇摇头,眼神坚定,“当初若不是二爷仗义执言,我早已死在牢里。这份恩情,我石呆子记一辈子。可惜我没什么大本事,不能为二爷出谋划策,只能远远跟着,万一有事,能替二爷挡一刀,也算是报答了。”
石呆子又说:“后来,我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探知二爷的船是奔马考去了。于是,我也一路步行,风餐露宿,有时没吃的,就帮人扛个东西换一个馒头吃,有时,我还和我身边的这位大和尚一起乞讨,求个馒头,一路化缘,硬是走了三个月时间,来到了马考。”
苦瓜和尚在一旁轻笑,接口道:“贾施主,石施主一片赤诚,这份情义,可比金石。”
贾琏说不出一句话。
过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他看向石呆子:“那你这些日子,在马考如何度日?”
提到这个,石呆子的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笑容,黝黑的脸颊泛起红晕:“我在码头附近开了个小烧饼店,店名就叫‘石头记’。我娘亲是做烧饼的好手,我自小她教过我。我做烧饼时,也琢磨着做些新奇的吃食,用本地的葡萄汁和鸡蛋混合着和面,烤出来的烧饼,又香又软,客人们都喜欢,叫它‘葡打’。生意还不错,够我和大师糊口了。”
“石头记?葡打?”贾琏笑着重复,眼里满是欣慰,“你能踏实下来过日子,我就放心了。”
他又看向苦瓜和尚,语气恭敬:“大师怎么会和石先生在一起?”
苦瓜和尚眼神悠远:“贫僧云游四海,前些年在苏州偶遇石施主,见他性情耿直,便多聊了几句,自此结下善缘。去年,石施主得知二爷家逢巨变,决意舍生护送,临行前专门找到贫僧告别,贫僧深受感动。天地之大,贫僧无处可去,便也跟着他,一路来到了马考。贫僧已经跑了二十几年,跑着,跑着,年纪大了,已经跑不动了,就留在了城外的莲峰寺,做些烧火、点灯的杂务,倒也自在。”
贾琏看着眼前两人,一个有舍生取义的执着,一路暗中守护;一个意在云游四方,随性而至。这两个完全不同的人,走在一起,却又有一种令人奇怪得说不出的和谐与契合。
第二节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数月。
马考的气候温暖湿润,这几个月里,贾琏的洋行生意愈发红火,蒂蕬猫织锦不仅在马考供不应求,还远销至西洋各国,订单源源不断。林之孝将泉州和马考的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贾琏也难得有了些闲暇时光,时常陪伴凤姐和平儿,带着贾砚四处逛逛。
贾砚已经两岁多了,长得虎头虎脑,皮肤白皙,一双大眼睛像极了凤姐,灵动有神。他已经能说不少简单的词语,常常跟在贾琏身后,一口一个“爹爹”地叫着,声音软糯,让人听了心都化了。
这一日,凤姐带着平儿去城外的莲峰寺拜佛。自从到了马考,凤姐的身子愈发康健,平日里打理府中事务之余,也时常诵经祈福,希望家人平安顺遂,贾砚能健康成长。
这日一早,平儿早已备好马车,收拾好了拜佛用的香烛和供品。贾砚听说要出门,兴奋得不得了,穿着一身红色的小袄,像个小团子似的,在马车里东张西望,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拜佛”“和尚”。
马车驶出城区,沿着城外的石板路前行。道路两旁种满了高大的椰树,羽状的叶片在风中轻摇,像无数双挥动的手。路边的田野里,种满了水稻和蔬菜,绿油油的一片,生机勃勃。偶尔能看到田间劳作的农人,穿着朴素的衣裳,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
贾砚趴在车窗边,好奇地看着外面的景象,小手不停地指着路边的椰树和田野,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引得凤姐和平儿阵阵发笑。
“你看这孩子,越来越调皮了。”凤姐笑着捏了捏贾砚的小脸蛋,眼神里满是母爱,“再过些日子,也该教他认些字了。”
贾琏坐在一旁,看着凤姐温柔的笑容和贾砚天真的模样,心中满是幸福。他握住凤姐的手,指尖触到她温软的肌肤:“不急,孩子还小,先让他好好玩玩。等再过一年,我亲自教他读书写字。”
凤姐点点头,靠在贾琏的肩膀上,轻声道:“如今日子安稳,砚儿康健,我也就放心了。只是偶尔,还是会想起京城的亲人,不知道宝玉他们怎么样了。”
贾琏的眼神暗了暗,想起抄家时贾政的憔悴,王夫人的泪水,心中泛起几分酸楚。他轻轻拍了拍凤姐的手背:“放心吧,宝玉留在京城,是为了跟从名师读书,好日后进入太学,自古读书人,出门负笈求学,本就是常理,大好男儿,志在四方。哪有一天到晚混在胭脂女儿国里的道理?”
王熙凤叹道:“你这就不体谅天下父母心了。以后砚儿出去读书,我也不舍得的。”
贾琏点头道:“二叔和太太想念宝玉,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当日离京颇为仓皇,后来林之孝每月派人探听,现在的局势应该已经比较平稳,上月你家叔叔的来信也说了,虽然天威难测,但目前风平浪静,想来已经告一段落。今年中秋,林之孝就可以派人送二叔和太太到泉州和宝玉相聚了。”
马车行驶了大约一个时辰,终于抵达了莲峰寺。
莲峰寺坐落于城外的小山脚下,依山而建,规模不大,却古朴雅致。寺庙的山门是用青石砌成的,上面刻着“莲峰寺”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山门两侧立着两座石狮子,虽不算高大,却威严十足。
走进山门,是一片开阔的庭院,庭院里铺着青石板,打扫得干干净净。庭院中央有一口古井,井口用青石围砌,旁边放着一个水桶和一根扁担。庭院两侧种满了菩提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寺庙的正殿不大,殿内供奉着释迦牟尼佛像,佛像庄严肃穆,香火袅袅。殿内的僧人不多,却都神色平和,见贾琏一行人进来,纷纷颔首致意。
凤姐和平儿带着贾砚在寺院各个大殿逐个的上香和转轮祈福,贾琏自己则四处走走。
刚走到庭院西侧的禅房附近,就听到一阵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夹杂着淡淡的茶香。
贾琏心中一动,顺着声音望去,只见不远处有一间简陋的柴房,柴房门口搭着一个灶台,灶台里正燃着柴火,火苗跳跃,映得旁边一个身影愈发清瘦。正是苦瓜和尚。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正蹲在灶台边,往灶膛里添柴。手里拿着一根柴火,动作缓慢而熟练,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却一脸平和。灶台上面放着一个粗瓷茶壶,壶盖微微晃动,茶香随着蒸汽袅袅升起,弥漫在空气中。
“大师。”贾琏笑着走上前。
和尚抬头时,眼尾的皱纹里漾着浅淡的笑意,没有起身,只指了指灶台旁两块被太阳晒暖的青石:“贾施主来得巧,茶刚煮好。坐吧,不用拘礼。”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浸过晨露的菩提叶。
贾琏对着他坐下。和尚提起茶壶,粗瓷杯里的茶水呈浅琥珀色,飘着片晒干的菩提叶,叶片脉络清晰,像被细心压过。茶水入口先是微苦,咽下去时却留着股甘醇的余味,从喉咙一直熨帖到心口。“这不是茶。而是寺后老菩提树上的叶子,晒了三季,配着山泉水煮,倒也解乏。”和尚轻声解释,念珠仍在指间慢慢转着,目光落在灶膛里跳动的火苗上,像是在看什么极远的东西。
两人就着灶火的光静坐了片刻,雾渐渐散了些,院外的菩提树影晃进来,落在灶台上,与火苗的影子叠在一起,忽明忽暗。贾琏握着茶杯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杯沿,他早察觉这和尚不一般——那藏在粗布僧袍里的难以言说的贵气,那说话时不疾不徐的沉稳,都不像个寻常烧火的僧人。可他没敢问,只觉得这份静难得,想多留片刻。
和尚却先开了口,语气像在聊寻常趣事,指尖却轻轻按住了念珠,不再转动:“贫僧听石施主说,贾施主曾随郑公公下西洋,遍历数十国。想来,也见了不少有趣的奇事?”
贾琏微笑着点点头,于是从刘家港的启航说起,讲东海的浪如何掀得“镇海号”的船板发颤,讲马六甲海峡的暗礁如何像蛰伏的巨兽,讲满剌加的码头如何挤满穿各色服饰的商人,连阿拉伯商船的三角帆上绣着的花纹,都描述得细致。
听了很久,和尚才缓缓开口,目光转向院外的菩提树,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刚贾施主说到,当年中途回国,刚一到刘家港,就连夜被当今圣上亲自召见。施主感觉,圣上如何?”
贾琏想起深夜在紫禁城偏殿的场景——皇帝的龙袍下摆扫过毡毯的声响,还有自己当时攥得发白的指节。他定了定神,语气尽量平和:“圣上英明神武,待臣宽厚。此次下西洋论功,还封爵荣国公,皇太后隆恩,赐犬子名贾砚为世子。在下深感皇上和皇太后圣恩。”
和尚听到“皇太后”三个字,眼睛刹那间被一层雾笼罩。
镇静了一下,徐徐又道:“贫僧十数年来,游历万里河山。当今天下太平,亲眼所见,也算得上是海晏河清。所谓厚德载物,他的确是做到了德配其位。”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发哑,目光落在灶膛里渐渐弱下去的火苗上,像是在自言自语:“不像贫僧。说到底,是德行不够,德不配位。”
贾琏只觉得喉咙发紧。
贾家祖上从贾琏往前数三代,终究也曾做过建文朝的臣子,他想说“臣贾琏,参见陛下”,却发现舌头像打了结,只剩滚烫的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和尚的僧袍下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
“爹爹!爹爹!”
院外传来贾砚软糯的呼喊,小短腿踩在青石上的声音越来越近,还带着平儿“慢点跑”的叮嘱。贾琏猛地回神,慌乱地抹了把眼泪,刚想起身,贾砚已经扑到他身边,小脑袋歪着,好奇地看了看对面慈祥的和尚。
贾琏伸手把贾砚抱到腿上:“砚儿,这位大和尚是爹爹的师父。”
贾砚似懂非懂,小手指着和尚,又指了指灶膛里的火苗,奶声奶气地问:“师父?烧火?”
“对,是师父。”贾琏抱着贾砚,轻轻按了按他的小膝盖,“砚儿给师父磕个头,好不好?”
贾砚乖乖地弯了弯腰,小额头轻轻碰了下青石,动作笨拙却郑重,还奶声奶气地喊:“师父好。”
和尚看着这一幕,眼底的复杂渐渐化为浅笑,他伸手摸了摸贾砚的头,指尖带着灶火的温度,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好孩子,乖。”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平儿的声音:“二爷,二奶奶在正殿等您呢,说该回去了,再待下去,小少爷该着凉了。”接着是凤姐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几分催促:“琏儿,别让砚儿在风里待太久,刚祈福完,可别染了寒。”
贾琏起身抱起小贾砚,交给凤姐,“刚才跟大师聊得投机,想起些旧事。你们先上车回家,我跟大师说几句话,很快就回。”
凤姐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郑重,便点了点头,带平儿和贾砚而去。
灶火已经弱了些,只余下几点火星在灶膛里明灭。
和尚重新点了火,添了些柴火,茶壶里的茶又开始冒热气。
“大师,”他开口时,声音有些发涩,“我总觉得自己像活在一场梦里。我救了石呆子,改了织锦坊的命运,办了义田义学,可……可红楼里那些人——宝玉、黛玉、宝钗,他们的悲剧好像还在等着,我改变不了。”
和尚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火苗猛地窜起,照亮了整个柴房。
“千年暗室,”和尚把一盏点着的油灯交给他手上,“黑暗得再久,再深,只要有一点光,黑暗就马上消失。”
他的声音平和:“你改变不了宝黛钗的命运,可你改变了石呆子的命运,改变了织锦坊的命运,改变了义田义学里那些孩子的命运——这些人,不就是被你这盏‘灯’照亮?”
“宝黛钗的悲剧,是那时代的‘命’,像这间没点灯的屋子,黑得让人喘不过气。可当你点起的那盏灯,那个‘命’,就突然被消失了,好像不曾存在过。”他顿了顿,指腹又开始摩挲那颗念珠,“千年暗室,一灯即明。这‘灯’,不一定要照亮整间屋子,而是要让自己知道,哪怕再微弱的光,也是光明。”
灶膛里的柴火又“噼啪”响了一声,和尚提起茶壶,给贾琏续了杯茶,茶水依旧是浅琥珀色,飘着片菩提叶。贾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甘醇的余味在舌尖散开,心里的迷茫,像被这茶水熨帖过一般,渐渐消散了。
他抬起头,“多谢大师指点,照亮弟子。”
和尚笑了笑:“你不需要被人照亮,当你点燃了,你本身就是光明。”
那天下午,贾琏走出莲峰寺时,发现山门口的马车上,凤姐正抱着贾砚,还在等他,见他出来,脸上带着笑意:“聊完了?看你这模样,谈得很开心的。”
贾琏接过贾砚,在他软乎乎的脸上亲了一口,笑着点头:“嗯,是的,是很开心。”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洒在莲峰寺的青石板上,映着一家人的身影,绵长而温暖。
柴房里的油灯还亮着,昏黄的光透过窗棂,照在灶台上,像一点永不熄灭的星火,映着那段藏在时光里的对话,也映着《红楼梦》里最不朽的意义——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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