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村,江家。
张金花在一旁抹着眼泪,才短短一年,她原本丰腴圆润的脸颊如今已经枯瘦到凹陷,脸色苍白无比,可还是不敢在儿子面前哭出来,背过去偷偷抹完掉下的眼泪,转过身又是一副充满信心的样子。
江家三郎江序躺在床上,因大病脸上晕染着不自然的嫣红,有气无力的看着围在他床边的一堆人,闭上了眼,“都出去吧。”
他不想再治疗,反正治也没用,家里为他的病拖累,已经够辛苦了。
他爹和娘为了治疗他的病差点和二哥闹翻,这些事他都知道,只是不说罢了,如今他能感受到自己体内生机的日渐流失,没必要让爹娘再为他和二哥起冲突。
江家二郎抱着手臂倚靠在一边,事不关己,听到大夫委婉的说要准备后事的话也丝毫不在意,像是床上躺着的不是他的亲弟弟一般。
江家大郎则一脸关心的看着床上的弟弟和表面坚强实则快要撑不住的母亲一脸无奈,他想说些什么,奈何嘴笨,人也憨实,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
江家老爹江锄生蹲在门槛边,一脸的颓废,脸上沟沟壑壑的纹路日益清晰,满是愁苦。
听到儿子的话,张金花连忙答应:“好,三郎,你歇着,阿娘这就让其他人出去。”
等人呼啦啦全走了,江序木然的看着床上的帷幕。
暗色的布料上一点花纹都没有,只起到遮光作用,但这也是江家独一份了。
自他读书以来,每一位教他的夫子都说他天资聪颖,是个不可多得的好苗子,让他爹娘好生栽培,听到这样的话,他爹娘自是奉为圭臬,一路将他供养至如今。
可惜,他辜负了爹娘和先生的栽培,生了一场大病,眼看着就要命不久矣。
门外窸窸窣窣的争吵声传来,是他娘和二哥的声音。
江家二郎冷着脸,一脸的不耐烦:“阿娘,这三郎眼看着不成了,还不如早做打算,再这么治下去,迟早把我们家拖垮!”
张金花一脸的不可置信,不相信自己亲生儿子能说出这种话,声音都在颤抖:“二郎,你在说什么?他是你亲弟弟!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
什么叫早做打算?
让她准备棺材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张二郎被亲娘这么一质问,脸一臊,但想想还是硬着头皮梗着脖子道:“阿娘,三郎是你亲生的,我也是你亲生的,你怎么不替我想想?三郎这场病都要把家底掏空了,我和大哥以后怎么办?”
他说着怕自己底气不足,还扯上了一旁傻愣愣站着的江大郎。
江大郎一听见还有自己的事,想要开口,奈何江二郎完全不给他开口的机会又道:“阿娘,我和大哥年纪也不小了,都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们总得替自己的孩子考虑,不能再这么在三郎身上耗下去了!”
江二郎这次是铁了心,丝毫不顾及他娘难看的脸色。
张金花没想到自己的孩子这么狠心,连亲弟弟的命都不顾。
再者说,自从他们兄弟二人成婚以来,除了必要交给她的钱,剩下的都是留给他们自己的小家,她从未问他们要过一丝一毫!
现在治病的钱也都是他们老两口多年的积蓄,哪怕再困难也从未向他们兄弟二人伸过手,为的就是怕兄弟反目,可没想到就算做到如今的份上,他还是觉得三郎是个累赘。
张金花急火攻心,眼前一黑,身影晃了晃。
江老爹及时扶住老妻,沉声开口:“行了,都别说了!都回去,让我和你阿娘好好想想。”
江二郎率先离开,江大郎留在这本想说些什么,但是江老爹摇了摇头,也让他离开。
江大郎一步三回头离开,独留老两口站在江序的门前两相依偎。
张金花一向强势,大事小事一手抓,这个家也在她的辛劳之下日益兴旺。
大郎二郎都不是读书的料子,她也没强求,给他们各自娶了媳妇,让他们都有了谋生的手段,小家也是红红火火,三郎因自小聪颖,读书上很有天赋,她便一路供着,小小年纪便考取童生,眼看着就要考秀才了,却染上大病,连床都下不了。
本以为这应该是三兄弟齐心共渡难关的时候,可是却在这时让她意识到了这个家内里早就四分五裂。
大郎是个孝顺的,可性子憨厚也软和,被三两句话就能挑唆,态度摇摆不定。
二郎有些小聪明,也看不惯她一直供二郎读书,以前忍着,如今却是心思毕现,可他也不想想,三郎读书到如今的花销和她送他去学手艺的花销相差根本不大,要说亏欠,她亏欠的是大郎才对。
大郎既没读书,也没学手艺,而是跟着他爹在土里刨食,卖的是力气活,可她也打算等他们夫妻二人百年之后家里的田地多给大郎,至于二郎和三郎以后也不会村子里,要地也没用,她就打算多分些银钱。
她一直也在尽量平衡,自认为问心无愧。
可三郎的这一场大病却击垮了她。
向来风风火火,挺直的腰背,此刻也软了下去。
苍老的声音响起:“当家的,分家吧。”
江老爹蹲在门槛上,苍老的眼睛望向里屋,低声道:“老婆子,想好了?”
“嗯,想好了。”
张金花重新振作起来:“大郎三郎也都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早分开总比以后闹起来要好,老大多给些地,老二给些银钱,至于我们,我们谁也不跟,就在这里,三郎的病要是好了就跟着三郎,要是没好——”她顿了一下,“要是没好,我们两口子以后自己也能过。”
江老爹埋首良久,闷闷的声音传来:“好,听你的。”
——
此刻已是隆冬时节,今年的冬天好像来得格外早。
周芷推开房门,搓着手,不停的哈着气取暖。
周震走了有两个月,这两个月她和周王氏斗智斗勇,但过得也不错,本来周王氏还想从银钱上拿捏她,可是她手里有周震给的一两银子,有时周王氏故意将吃的藏起来,她也不在意,自己去买些吃食回来做也算给自己补充营养。
周王氏一猜便知道是周震给她的,她也不瞒着,反正气得跳脚的又不是她。
今年的第一场雪下得格外大些,一脚踩进去直接陷下去半个小腿肚。
外面白茫茫一片,周芷暗自思忖,今年的冬天怕是不好过。
刚想关上放房门回屋再补个回笼觉,外面“砰砰砰”地敲门声响起,带着一股子急切,周芷眉心一跳,这个时候不在家里窝着怎么会有人来敲门?
余光见周王氏房门紧闭,丝毫没有打开的打算,周芷叹了口气,上前开门。
伴随着“吱呀”一声,
印入眼帘的首先是一片猩红的血迹。
周七架着周震,明明是大雪天却惹得满头是汗,一看有人开门,不是周王氏,是一个小姑娘,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是芷丫头吧?开来搭把手,你阿爹受了重伤!”
周芷连忙应了一声,上前帮忙。
周七承担了大部分的重量,一踏进屋子就开始喊:“嫂子,嫂子,快出来,出事了!”
周王氏早就听见声音,但是天太冷不想出门,所以才故意装死当作没听见让周芷去开门,此时被叫得心烦,“哐当”一声打开房门,不耐烦道:“谁啊!什么事?”
周七:“嫂子,震哥出事了,你赶紧去叫大夫!迟了怕是来不及了!”
周震身上满是刺目的猩红,人已经不省人事。
周王氏眼前一黑,瞬间慌乱的不知所措,哆嗦着手想去扶他,听到周七的话又慌忙点头,脚步却定在那动也不动,整个人都六神无主。
周芷完全没想到会出现这种事,手还在扶着周震,其实脑子里却在飞速的旋转,思索办法。
看到周王氏慌乱的样子知道她用不上,对着周七说:“七叔,我去找大夫,麻烦你先照顾着我爹爹。”
周七:“好,你放心。”
周芷将周王氏拽过来扶住周震就往外跑。
外面还在下着鹅毛大雪,可周芷不敢有丝毫停顿,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周震不能死,至少现在绝对不能死!
一路磕磕绊绊来到赤脚大夫家里,也不管他在做什么,立刻拉上人就跑。
回到周家,周王氏已经在哭天喊地的抹泪,再一看周震,俨然脸上已经毫无血色,苍白的像个死人,连呼吸都是呼气多进气少。
大夫呼哧呼哧跑过来,一看病人这样,连把脉都不用,摆摆手道:“没用了,准备后事吧。”
周芷拉住他,不让他走,语带恳求道:“等等,你救救我爹爹,你都没看,怎么就不行了?”
大夫摇摇头:“小老儿平日里顶多看些跌打损伤之类的小伤,这种的我实在没有办法,你要是想救,就赶紧将人送到镇上的医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周芷转头看着床上躺着毫无生气的周震,心一横:“大夫,麻烦你先给我爹爹止血,我想办法送他去镇上!”
指望周王氏是不行了,她上前两步拽起来还在呜呜痛哭的周王氏:“别哭了!快去准备银子,我们去镇上的医馆!”
叮嘱好之后又出去借牛车,但这大雪天的实在不好借,她许以高价才好不容易将牛车借来,将周震弄上牛车,便往镇上的医馆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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