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在日常相处中,几个族兄最爱在芝兰苑的六角凉亭里闲话。暮春时节,亭畔的紫藤花开得正盛,垂落的花穗在微风里轻轻摇曳,洒下细碎的影子。庆文最爱说大厨房新来的江南厨子:"昨日那道蟹粉狮子头,竟是用了蟹黄蟹肉分开处理的巧宗儿,底下还垫着嫩菜心,鲜得人舌头都要掉了。"庆明则会趴在栏杆上,指着花园里新移栽的十八学士茶花:"今早瞧见花匠在给那株'状元红'培土,说是特意从武夷山运来的红壤,还掺了螺壳粉呢。"

这些闲谈总是伴着石桌上那壶新沏的龙井的清香,青瓷壶身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庆泽每每听到这些,总会细心地把盛着杏仁饼的青花瓷碟往众人面前推一推。他作为家中长子,早已习惯了照顾他人——在老家时,每天鸡鸣时分就要起床,先给弟妹热好米粥,再检查他们的功课。如今在张府,他依然保持着这个习惯:清晨总会多带一件灰鼠皮披风给年纪最小的庆明,用膳时总不忘用公筷给众人布菜。他的关怀细致入微,就像此刻他正将张明义案几上歪了的青瓷笔山轻轻扶正,那笔山上雕着的云纹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然而人心难测。庆义独自坐在凉亭的朱红栏杆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紫藤垂落的花穗,将淡紫的花瓣揉得汁液淋漓。这些日子以来,任凭庆泽如何开解,他始终像块顽石般固执,有次甚至把庆泽悄悄塞给他的桂花糖掷进了池塘。

他正读到"致知在格物"的注疏部分。这个世界的科举虽也考四书五经,但注疏明显更加多元。比如对"格物"的阐释,除了朱子的说法,竟还有"格物致理""格物明心"等七八种流派,书页间密密麻麻的批注仿佛群蚁排衙。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正好照在"物格而后知至"一行字上。

终于,这日清晨,周夫子讲授《论语》中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讲解完毕,他照例让学子们各抒己见。

庆泽首先发言,语气温和持重:“学生以为,君子并非不言利,而是以义为先,见利思义。譬如经商,童叟无欺是义,亦能赢得长久之利。”

张明义听得点头,补充道:“庆泽兄说得是。这如同治国,轻徭薄赋,看似朝廷短期利益有损,但百姓富足,天下安定,方是长治久安之大利。”

氛围原本融洽,这时,庆义却发出一声清晰的冷笑,打破了平静。他放下手中的笔,目光直视张明义,语带讥讽:

“明义兄说得真是冠冕堂皇。轻徭薄赋?可若自身居于广厦,食必精脍,役仆成群,每日所耗,怕是寻常百姓家数年之资。这‘利’已享尽,再来空谈‘义’之重要,岂非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书房内瞬间鸦雀无声。炭笔在庆文手中“啪”地折断,连窗外的鸟鸣都仿佛停滞。这番话尖锐无比,已非学术讨论,而是直指张明义的身份与其言论是否相符,近乎指责他伪善。

张明义脸色一白,握着书卷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快,尽量平静地回应:“庆义兄此言有失偏颇。家境如何,非我所能选择。但我辈既享此优渥,更应知责任重大,读书明理,正是为了日后若能执掌权柄,能记得‘义’之所在,为天下人谋利,而非为一己之私。”

“好一个为天下人谋利!”庆义毫不退让,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懑,“只怕久而久之,身处云端,便忘了泥土滋味。你所言之‘义’,不过是书本上冷冰冰的字句;而我所见之‘利’,却是族中子弟为了一本《集注》要轮流抄录,是乡亲们为凑足盘缠而节衣缩食!这其中的轻重缓急,明义兄可能体会?”

“庆义!”庆泽急忙出声制止,眉头紧锁,“学问讨论,何必牵扯私情,咄咄逼人!”

周夫子此刻终于轻咳一声,用戒尺轻敲桌面,面色严肃:“够了。义利之辨,古来难有定论。然则,攻讦人身,已失讨论之本心。庆义,你心有块垒,可以理解,但迁怒于人,非君子所为。今日之课,就此作罢。尔等各自回去,将《里仁》篇抄录三遍,好好静思‘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之意。”

课业不欢而散。

庆义愤然拂袖而去。庆泽与庆明对视一眼,匆匆向夫子和张明义行了一礼,便追了出去。

张明义独自留在书房,看着面前摊开的书页,阳光依旧明亮,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庆义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感到一丝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那道横亘在彼此出身和经历之间的鸿沟,似乎并非简单的善意就能跨越。这次争论,将往日暗流涌动的矛盾,彻底摆上了台面。

庆义愤然拂袖而去。庆泽与庆明对视一眼,匆匆向夫子和张明义行了一礼,便追了出去。

张明义独自留在书房,看着面前摊开的书页,阳光依旧明亮,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庆义的话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感到一丝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那道横亘在彼此出身和经历之间的鸿沟,似乎并非简单的善意就能跨越。这次争论,将往日暗流涌动的矛盾,彻底摆上了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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