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丹自然也注意到了小孩的异常，但他只能叹息一声，尽量动作更轻柔些。

赵政，毕竟是秦国的孩子。自古秦赵多出慷慨之士，赵政的身体里一半流着秦国的血，一半流着赵国的血，自然也是个铁打的人，又冷又硬。

火熔不化，刀劈不烂，永远矗立在群山之巅，孤独地闪烁着银光。

赵政瞧着一动不动的猫，又看了看低着头的好友，笑出声来，“不就是打了个架吗？你们这样，好像我怎么了一样。”

“我一点事没有，你们看啊！”小孩抓起一把柴火，顿了顿，精准地放入灶台中。

火焰烧得更旺了，陶罐中的汤药香气又浓郁了几分，鱼身闪烁着金光。

“好了好了，我们的阿政什么事也没有，现在，我们请他伸出他的右手，和草泥洗个澡好不好？”姬丹强笑道，看着小孩的眼里闪着光。

赵政表情扭曲，“求你了，别把我当三四岁的娃娃哄好不好？”嘴上鄙夷，手却乖乖地递给了青年。

“好好，我们的阿政是小大人，我下次不说了好不好？”姬丹笑眯眯地接过手，开始新一轮的上药泥疗程。

叶小满思忖左手估计也要敷药，便起身踱步到小孩身侧，挨着人坐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做了猫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想梳理自己的毛发，以至于成日都得舔那一堆毛。此时他又梳理起了毛，透过抬起的胳膊，叶小满瞧见小孩看过来的眼神。

猫脸红了红，收回手，一本正经地坐卧着，仿佛狮身人面像再现。

待所有伤口都敷好了药，赵政半身已包裹在布巾里，活像具木乃伊。

姬丹一刻不停，敷好了药又端起陶罐倒出一盏汤汁，吹了吹方递给小孩。

“可能会有些苦，你……当心些。”姬丹习惯性地便要叮嘱一番，不料一抬眼却见对方已经仰头喝尽了药，哭笑不得。

小孩蹙着眉，似乎在忍受着胃里的翻江倒海。毕竟邓先生的药虽然功效不错，但味道一向可怕。

青年垂下眼睑，扒拉着灶台里的柴火，状若无意道：“这样的日子很快就会过去的。你也好，我也好，以后我们一定可以回到自己的国家。为了那一天，我们还要再忍耐一二。”

叶小满本打着哈欠，忽然被人抱起，正对上小孩的脸。小孩打量着猫脸，似乎全然不把对方的话语当一回事。

姬丹继续说着他对美好未来的畅想，顺便低头瞧了瞧烧鱼熟了没有，从中挑出最大的一支递给小孩。

一回头，姬丹瞧见小孩正在探索猫爪的敏感度，逗得猫浑身毛发倒竖。

“唉，你啊。算了，吃鱼吧。”青年摇了摇头，将手中鱼递了过去。转眼又拔出一只鱼放到猫面前，笑眯眯道：“这就算我的赔礼好不好？刚刚把你当野猫驱赶了，对不起哦！”

叶小满瞅着那条肥美的鱼，情不自禁道：“好的，我原谅你了。”猫嘴微张，预备收下好礼。

一只手忽的伸过来替猫笑纳了那只鱼，冷漠的眼睛看了眼好友，叹气，“你总是把什么事都想那么好。身为太子在这里受了那么多年的欺负，你还能相信什么未来。难道最真实的未来不是烂死在这里？我们的国家离我们太远，他们真的会记得远在异乡的我们吗？”

姬丹眉眼弯弯，“我信的。”

“哦。”小孩扭头瞧着猫，将鱼放在猫的鼻子前，待对方张开嘴又往后移了移。

叶小满盯着小孩手上的鱼，嘴里不停地咽着唾沫，却强忍着不去追那条鱼。虽为猫身，但人的尊严是万万不能丢的。

小孩逗了好一会的猫，见对方不上当，便笑着把猫捞到怀里，喂着猫吃鱼。

姬丹坐在一边，静静地瞧着小孩和猫，静静地吃着嘴里的鱼。

微风吹过，树荫漏出的光点轻快地在在人身上跳舞。午后的温度高了些，温热温热的。天地间的风也带上了夏日的热气，吹得人昏昏欲睡。

吃完了鱼，二人一猫便躺在树荫下的平地上，沉睡在昏热的午后。

待小孩醒来，日头尚盛。

叶小满正卧在地上睡得正香，冷不丁被一只大手提起，睁眼一看，自己又到了小孩的臂弯里。

“姬大哥，我回去了。”赵政说。

地上的青年本闭着眼，胸口微微起伏，闻言立刻爬起来，脸上写满了感怀伤秋，“这么快啊！”

“是的。”赵政说：“我还要回去看书。”

“哦，哦。”青年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看书好啊，你去吧。”

小孩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利落地爬起身离开了。

叶小满伸长脖子，越过小孩的臂膀看向愈来愈远的树下。

白衣的青年正瞧着他们，瞧见猫脸还招了招手，脸上露出一个笑。

叶小满收回脖子，仰头瞧着小孩。对方的表情被下巴挡住，猫只好收回眼。

真是古怪，这两人性格相差一万八千里居然会成为朋友。一个乐观一个悲观，一个善良一个狠辣，一个温吞一个果断，简直是天生的一对反义词。

赵政当然不会注意到猫的想法，抱着猫走得飞快。但在靠近市镇时，小孩忽然一反常态，没有直接扎向小巷而是转而绕到更远的道路，绕了好大一圈才溜回家。

只远远地看上一眼，小孩便警觉起来，低头拣起半块碎砖捏在手里，沿着墙壁慢慢地摸过去。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只是院门不知何时不见了。瘢痕累累的墙壁乌泱泱地张着黑色大口，吹出的冷风激起猫一身的鸡皮疙瘩。

小孩仔细听了一阵，确定院子里没有杂声方小心地踏过门槛，向屋里走去。

院子里的情况不容乐观，所见处处是废墟。三口大水缸被打破，碎片堆了一地，草草地踢在角落；唯一的一棵枣树枝干被恶狠狠地砍了几刀，碗口大的树身几乎被齐腰砍断。至于树上未成形的枣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埋在厚厚的一层青翠之叶中。

凶徒简直像是没什么好打破砸似的，任何一个小物件也没放过。

进了屋，里面的模样自然更是惨不忍睹，比起街上的垃圾堆也是过之而无不及。

更具侮辱性的是，他们家的门板就这样直直地躺在堂心，上头放着一个大大的花圈。

是谁放的自然不言而喻。赵政瞪着花圈，牙齿咬得咔咔响。

沉默中，小孩放下猫，走到后院去取扫帚将残局收拾干净。

打扫到后院的时候，屋外忽然响起一声女人的尖叫。

小孩心中一惊，连忙跑出去，见母亲赵姬平安无事方呼了口气。

女人吓得变了脸色，饶是满脸的妆容也遮不住皮下的惊恐。

赵姬用力抱住孩子，用力太过，染了红花的长长指甲在小孩肩头刮出狰狞的凹痕。

“政儿，怎么了？谁来了？谁把你打成这个样子？”女人的声音颤抖不已，眼睛歇斯底里地瞪着孩子，几乎要将对方吞下。

赵政看着母亲快得闪出幻影的嘴，静静地道出今日的经历。

“你!你糊涂!赵家的人，你怎么敢惹啊！”女人的脸色很难看，但没有继续责怪，拉着孩子跑进屋扑到柜子里拨出衣衫。

“快，快!把东西都收拾好，咱娘俩今晚就离开。你咬了贵族的耳朵，人家一定会叫你偿命的!”话语子弹般地射出，但不耽误两只手飞快地将衣衫塞进包袱里。

小孩点了点头，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屋子。他的东西不多，除去几件衣衫外，唯一重要的东西只有那位早已忘记了模样的父亲留下的一本《商君书》。

叶小满卧在桌案上，静静地看着母子二人忙碌。不知为什么，他有些愧疚，若非赵政为了自己出头，他也不必落得狼狈逃离的下场。

赵政的行李只有一个小小的包袱，背在小孩的背上。

“政儿!好了吗？”门外已有人在催。

赵政应了声，奔向屋外。

叶小满心里忽的有些空落落的。

小孩忽然又折了回来，将猫搂在怀里跑出屋子。赵姬站在院中，身上背着老大一个包袱，两只手挎着两只大竹筐，压得娇嫩的手指泛出红痕。

女子换了身土气的麻衣，脑袋上也罩上了花布，多余的尾部索性围着脸绕了一圈，将面容遮掩住。

瞧见小孩到了，赵姬放下手中的篮子，从中拔出一块棕色的麻布盖在小孩头上，也系了个结，遮住小孩半边脸。

忙碌间，小孩怀里的猫不当心进了女子的眼。

赵姬脸色微变，“政儿，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这只狸子？”

叶小满感觉到抱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上方响起小孩坚定的声音，“娘，我要它。”

“你，你怎么这么糊涂!”女人摇头叹息，但还是挖起一只篮子的东西放到另一只篮子里，“快，把猫放进来，别叫人看见了。”

一番折腾，二人一猫终于赶在夕阳西下时排上了出城的队。

不知为何，今日的守卫似乎更为严密。城门立着七八个骑兵，坐在高头大马上，眼睛刀子似地一遍遍刮着过路人。再看他们腰间威武的长刀，谁也没法自信那把刀不会出鞘然后砍在自己脖子上。

每个人都低着头，挤在密密匝匝的黑色洪流中，匍匐着涌向前方的光明洞。

一个士卒忽的投过眼来，冷冰冰地扫向远处的母子俩。

“别怕，政儿。”赵姬状若自然地揽过小孩，以己身遮挡住刀子般的目光。

小孩低下头，应了声，跟母亲一道汇入人群，祈盼能够淹没在其中。

然而，这毕竟是妄想。二人排到队伍的中央，前方的人群忽的向两边散开，让出一条道。

路中央走来两只高头大马，马上端坐着两个锦衣华服的年轻人。一人左耳包作个白包子，瞪着的眼源源不断地流出怨毒的脓水。一人饶有兴趣，眸子闪着光，写满了期待。

马蹄悠悠地走到母子两人面前，鞍上落下一只鞭子，毫不客气地挑去小孩头上的包巾。

赵政抬起眼瞪了过去。

赵厚露出一道残忍的笑，“小贱人，咬了本公子，你想去哪？”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奔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