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理解,为了捕捞到冷库里的这一条鱼,那些被他称为“渔夫”的人,可能要冒着被变异海洋生物撕碎的风险,在辐射超标的“黑水航道”里航行数周。
他也无法理解,这样一条鱼在黑市上的价格,足够一个挣扎在温饱线上的底层家庭奢侈地生活一辈子。
他的善良,是建立在绝对的特权之上的。
是一种未经世事、不染尘埃的、象牙塔里的善良。
这种善良,纯粹得令人动容,也天真得令人担忧。
“好吧好吧,都听您的。”玛莎最终还是妥协了。
在这个家里,利亚姆虽然不是权力核心,但他作为旁系唯一的、受“家主”另眼相看(或者说,被用来安置闲职)的少爷,他的要求,只要不过分,都会被满足。
利亚姆见她不再反对,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他走到冷库深处的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个专门的工作台,上面摆放着一整套崭新的、闪着寒光的屠宰和分割工具。
利亚姆的确是个称职的饲主,所有奥若拉要过口的东西,都是他亲自盯着屠宰分割的。有时候兴致来了,也会亲自戴上乳胶手套,拿起锋利的剔骨刀,自己动手切鱼。
这并不是因为没有仆人做这些事情。事实上,别墅里有专门的、厨艺精湛的厨师团队可以代劳。
但这就像是一些普通人,会亲自为自己心爱的宠物准备营养餐一样,“心意”是另一回事。
亲手为自己在意的对象准备食物,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情感的投入和表达。
他熟练地启动了工作台上的小型起重吊臂,将那条巨大的“深海獠牙鱼”从储物箱里吊起,稳稳地放在了金属操作台上。然后,他走到一旁的消毒柜,取出一次性的防护服穿上,戴上口罩和手套,拿起一把和他手臂差不多长的、闪着寒光的长刀。
他准备开始处理这条鱼了。
玛莎站在不远处,看着利亚姆专注而认真的背影,眼神复杂。她摇了摇头,转身离开了这个冰冷的空间。她要去核算那额外的五个点的能源配额,然后通知采购部的人,跟“海狼”那边完成交易。
小少爷的世界里只有风花雪月和心爱的宠物,而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却要处理好这背后所有沾着铜臭和血腥的俗事。
“……所以,齐妙,这就是你这个季度的成果?嗯?”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在齐妙的脑海里回响。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巨大的、光线惨白的会议室里,对面坐着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只能看到他金丝边眼镜后面那双锐利得让她胃部抽搐的眼睛。
男人将一份装订精美的PPT报告轻飘飘地扔在桌子上,纸张滑过光滑的桌面,发出“沙”的一声轻响,停在她的面前。封面上,“Q3季度KPI复盘报告”几个大字,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冰锥刻出来的。
“销售额环比下降百分之五,新用户增长率低于预期百分之十二,项目A的最终交付日期延后了整整两周。”
男人每说一个字,会议室的温度就下降一度,“你来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你觉得,公司付给你那么高的薪水,是让你来这里享受‘慢生活’的吗?”
“不……不是的,王总……”齐妙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发出的声音干涩而嘶哑,“主要是因为……因为市场大环境不好,竞争对手又在搞恶性价格战,而且……而且设计部给的图又晚了三天……”
她试图解释,但每一个理由在对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知道,这些都是借口。在“结果导向”的公司文化里,过程中的任何困难,都只是弱者的呻吟。
“我不要听借口。”面目模糊的王总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我只要结果。完不成KPI,就意味着你的价值在缩水。一个没有价值的员工,你觉得公司还有必要留着你吗?”
PUA,经典的职场PUA。齐妙的脑子里闪过这个词,但她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开始颤抖。
她知道这是梦,但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无力感,却真实得可怕。
“看在你过去还算努力的份上,公司决定再给你一次机会。”
王总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给机会”的宽容,反而更像是一种施舍,“这个季度的奖金,全部取消。下个季度,KPI上浮百分之二十。如果再达不到……”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言带来的压迫感,比任何明确的威胁都更加令人窒息。
“不!不要扣我的钱!”
这句话如同本能反应一般,从齐妙的喉咙深处冲了出来。
奖金!
那可是她辛辛苦苦熬了三个月,加了无数个夜班,牺牲了所有个人生活才换来的!那是她下个季度的房租!是她承诺给父母的旅游经费!是她购物车里那双她觊觎了半年的鞋!
“不——!”
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无声的呐喊,齐妙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没有惨白的会议室,没有面目模糊的王总,也没有那份让她心脏骤停的KPI报告。
只有一片熟悉的、被柔和灯光照亮的、清澈的水体。几条装饰性的、发着荧光的小鱼在她眼前慢悠悠地游过,对她刚才的“垂死挣扎”毫无反应。
“呼……呼……呼……”
齐妙大口地喘着气,一串串晶莹的气泡从她微微张开的嘴里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咕噜咕噜地向上漂浮,在水面上碎裂。
她还悬浮在那个巨大的玻璃水箱中央,身体因为刚才的梦魇而微微颤抖。那股被支配的恐惧和被剥夺的愤怒,依然像黏稠的焦油一样,紧紧地包裹着她的心脏。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擦一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却只摸到了一片光滑冰凉的皮肤和湿漉漉的头发。
“操。”
齐妙在心里用最标准的国骂,对自己进行了一番亲切的问候。
都穿越成一条鱼了,居然还在做被老板追着要KPI的噩梦。
这他妈算什么?
社畜的职业病已经刻进DNA里了吗?
是不是以后就算我死了,变成一缕青烟,飘到天上,玉皇大帝都得指着我的鼻子问我:“小齐啊,你这个月的降雨量指标怎么还没完成啊?”
她感觉自己简直是穿越者之耻。
别人穿越,要么是龙傲天,要么是玛丽苏,开局金手指,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再不济,也是种田流,发展科技,富甲一方。
怎么到了她这里,画风就变成了《一条咸鱼的自我修养》?
而且还是条会做社畜噩梦的咸鱼。
这简直是地狱笑话。
她烦躁地摆动了一下巨大的鱼尾,在水中掀起一股暗流,将那几条无辜的发光小鱼冲得东倒西歪。
那股梦中被扣钱的愤怒和憋屈,无处发泄,只能在胸腔里横冲直撞。
她现在特别想找个沙袋,狠狠地打上几拳。
或者找个KTV,点一首《死了都要爱》,把麦克风吼到啸叫。
可惜,这里只有水,和坚不可摧的玻璃墙。
她游到玻璃墙边,用额头抵着冰冷的墙面,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墙外,那个属于利亚姆的房间空无一人。壁炉里的电子火焰依然在不知疲倦地跳动着,白色地毯柔软得像一片凝固的云。
一切都安静、祥和、岁月静好。
而墙内的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职场浩劫。
这种强烈的割裂感,让她产生了一种荒谬的迷茫。
我到底是谁?
是那个为了几两碎银、为了一个可笑的KPI,就能被吓得魂飞魄散的社畜齐妙?
还是这条被圈养在玻璃水箱里,每天只需要吃吃喝喝、唱唱歌、摇摇尾巴就能活下去的宠物奥若拉?
哪个才是真实的我?
或者说,哪个才是更可悲的我?
齐妙看着玻璃墙上映出的自己模糊的倒影——橘色的长发,苍白的皮肤,巨大的、不属于人类的鱼尾。
她忽然觉得,当一条鱼,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至少,鱼不用写周报,不用开晨会,不用应付难缠的客户,更不用担心下个季度的KPI。
鱼的烦恼,最多也就是今天的小鱼干够不够吃,水温合不合适。
这么一想,她刚才因为一个噩梦而产生的巨大情绪波动,就显得有些可笑了。
“格局小了啊,齐妙。”她对自己说。
你已经不是人了,就别再用人的那套逻辑来折磨自己了。
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放下KPI执念,尊重咸鱼人生。
想到这里,齐妙的心情平复了许多。那股憋闷的火气,也随着一串长长的气泡,从她身体里吐了出去。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条鱼都轻松了。
既然睡不着了,那就找点事做吧。
总不能一直这么漂着,那也太咸鱼了,不符合她曾经作为“优秀员工”的奋斗逼人设。
嗯,对,奋斗。
就算变成了一条鱼,也要做一条有追求、有理想的鱼!
齐妙的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各种“鱼生规划”的PPT模板。
《关于奥若拉同志未来三年(20XX20XX)个人能力提升计划书》
《论在圈养环境下实现可持续性发展的五大核心策略》
《打造核心竞争力:从一条观赏鱼到战略储备资源的跃迁之路》
……
停!打住!
齐妙猛地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已经形成肌肉记忆的、该死的PPT标题从脑子里甩出去。
职业病,又犯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进行更务实的思考。
现在摆在她面前最核心的问题是什么?
是生存。
虽然她现在被佩雷斯家族好吃好喝地“供养”着,看起来安全无虞,但她心里很清楚,这种安全是极其脆弱的。
她“宠物”的身份,是她唯一的护身符。
一旦她失去了观赏价值,或者佩雷斯家族发现了她更高的“利用价值”(比如,把她送到实验台上切片研究),她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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