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车起,时樱话就不算多。
渐冻症对神经系统破坏不可逆,她之所以能说话,无非有乐舀的药吊着,但开口讲话时间长了,这具壳子机能造不住,嗓子会变得难受。
大多寒暄都是助理挡,乐舀偶尔帮腔。
然而车里最主要的负责人过来,老汉带着对方给时樱介绍,时樱不能不搭理。
起初她只是礼貌性往那边瞥,准备点头示意即可。
只这一瞥,人像钉子般被钉在原地。
站在老汉身边的这个人,穿着不算厚的外套,里面是一件质地柔软的白毛衣,围巾绕脖挂。
她只化了淡妆,口红也几乎淡得看不出。
大概在车外待了有一会儿,鼻头冻得发红,除此之外脸上看不到多余的不成熟。
与两年前相比,傅知涔容貌没有变,唯一的变化大概是,严肃,脸上没有笑,一眼看冷清,第二眼仍旧是冷清,难以用言语形容,以前那些眼底带光的温柔从对方身上再也寻不着留痕。
时樱维持着半蹲坐下来的姿势,没能及时将目光跳开,傅知涔就已抬眸。
视线对上,一刹那,万物静止。
偌大的车厢,人声凿凿,灯影交错,隔着相距颇远的距离,两人对视,那些过去像焦黄的蜡片在四目相对里翻滚,时光交错,面目全非。
彼此都怔在原地。
有大概一分钟的时间,无人说话。
老汉介绍完,见两人都不接腔,不明所以挠后脑勺,面色尴尬问:“时小姐?”
又转身对着傅知涔:“领导?”
双肩包不知道哪一刻松的手,“啪”的一声自傅知涔手中掉落。
傅知涔弯腰去捡,视线自然地与时樱错开。
再触上时,她眼底已经没有多余情绪。
风平浪静看着时樱,冲她点点头。
旁边过道的助医好像看出来什么,小声问。
“领导,认识啊?”
傅知涔淡淡嗯了声,并不欲多言:“以前一个院的,不熟。”
这个回答时樱没法儿接腔。
她垂眸,看到线衣上沾了几片白色的絮,摘下来,拢入手心,然后手缓缓收紧,没再松开。
两人气氛再次恢复到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
邻座位的几个医生人精一样,大概看出来两人关系不睦。
几个人挭直脖颈,凑到两人中间,带话题说“原来大家是同行。”
“时医生现在转行了吧,厉害啊,不像咱们,读博几年出来,定型了,没那个勇气出去单干。”
……
时樱在走神,寒暄话,她一句没答。
好在出发前,林海洋特意交代过,时樱嗓子无法承担过量语言输出。
助理上前,非常迅速的接过话头,回答都比较官方。
弯绕兜来兜去,互相恭维,事实是一句有用信息没有。
傅知涔没听两句,问老汉方医生坐哪里。
老汉指了指后排,在前面带路,傅知涔穿过人群,跟着迈步走开。
时樱见她走远,悬空的下半身才落到回座椅,应付完几个医生,扯动唇瓣看了眼窗外的雪。
乐瑶在身后噗嗤笑出声。
撑着椅背,凑到时樱耳边,用只有时樱能听到的音量,幸灾乐祸嘲她:“确实不喜欢了吧。如果还喜欢,那今天……”
见时樱不反驳,乐舀叹了口气,顾自怜爱地拍了拍时樱的肩头,说:“好虐。”
时樱理也没理。
与此同时,车尾。
与方医生商量好后续安排,傅知涔转过身要返回座位,恰好看到这幕。
时樱和她后座的女伴头靠在一块,不知道说了什么,女伴笑得暧昧。
傅知涔站在车尾,迈出的步子又退了回去。
此时大巴车里人到齐了,司机催促大家回到各自位置上,系好安全带。
老汉见傅知涔站在大巴后一动不动,顺着她冷漠的视线,看到最前排的时樱。
以为傅知涔介意与不熟的人同坐,赶忙开口解释:“刚才您不在,时小姐腿脚不方便,就临时换了您旁边位置。”
“如果介意,我……”
没等老汉继续往下说。
傅知涔轻笑了声,眼底晦涩难明:“腿脚不便?”
“啊。是啊。”老汉不明所以点头,像是要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指了指前排靠着的一架黑色折叠轮椅。
“时小姐来的时候,坐着轮椅,据说抱病过来的这一趟。”
车外成堆的雪把大山盖着,白得刺目,天光亮惶惶的,傅知涔的脸掩在这半边刺目天光中,虚实难辨。
老汉似乎还想继续替时樱辩解几句。
傅知涔越过他,径直走到时樱旁边的位置坐下。
坐下来后,傅知涔自包里取出耳机戴上。
时樱听见旅行包拉链打开又关上,耳机里漏出的一点人声,具体内容听不大清,应该是音乐,反复被循环播放着。
过了片刻,傅知涔在腿上,又摆了台工作用电脑。
鼠标按键,键盘敲击……频繁规律地噼噼啪啪。
车里交谈声不止,唯独她们这一处安静沉默,气氛诡异。
时樱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想到知乎上看过的一句回答,当初捅刀子的凶手,突然出现在面前,受害者可能会做出的反应:辱骂、嘲弄、威胁报复。
以上的下场,时樱都没有遭受到。
她只是被从此格式化“一键删除”,连带她们曾经好的、不好的所有光景。
时樱朝嘴巴里塞了一颗药片,入口微涩。
余光看见傅知涔身体朝过道方向倾斜,坐在靠车座边沿的位置。
时樱觉得这样坐应该不好受,就又只好侧过身继续看窗外连天的雪山。
两人座位靠在一处,大巴并不是豪华大巴,座位只能容许一人座。
山路颠簸,车辆驶到盘山公路,急转弯变得多起来。
司机在前头提醒大家坐好,话音刚落,车厢像是旋转起来,人仰马翻。
于是尽管两人之间留白了马里纳亚深沟的界限,刻意避免碰触,仍旧会有撞到一块的情况。
有时候是腿、有时候是肩膀……
这原本也没什么,可偏偏都不开口说话,肢体的碰触在难捱的沉默里放大,令人难以忽视。
第五次时,时樱闻到了傅知涔很少的一点信息素,就忍不住不去看对方了。
窗外的雪盯久了,视线有些失焦,傅知涔的脸庞像是打了虚影,假人似的被冰冷笼罩。
“傅知涔。”
傅知涔顿了顿,侧过脸。
时樱指了指傅知涔的耳机线。
傅知涔瞥她一眼,把线摘下来,绕在手指上。
“不打声招呼么?”时樱打破了沉默。
她的嗓音跟以前不一样了,可能烟灰嗓令傅知涔感到陌生,所以傅知涔皱了眉。
语气很淡道:“挺意外的,时樱,这里遇到。没想过再见你,以至于不知道说什么,别较我劲。””
说这话时,傅知涔没朝时樱这边看,所以时樱就看不到傅知涔表情,似乎这声应答也只是为缓解彼此眼下的尴尬。
时樱垂着眸,扯了个并不算微笑的笑容,嗯了声,又轻轻说:“我也没想到,还能遇到,你没有变。”
傅知涔轻笑了声,似乎觉得讽刺,她又笑了下,背对着时樱,叫了旁边过道医生的名字。
“老陈。”
“傅医生。”旁边医生应道,见傅知涔脸色不好,问:“是不是太颠……”
话没说完,尾音打了个颤,像想到什么。
从座位上弹起来:“啊哟我艹,谁给你安排的靠左手边位置啊。来,我们换座位。”
傅知涔点头,拎着旅行包,走到老陈座位前,冲对方道了声谢。
*
老陈坐过来后,时樱就阖了眼。
后半程不再是盘山公路,车速缓下来。
乐舀把毛毯递给时樱,让她休息。
时樱接过来,浅咖的绒毯落在腿上,人刚往椅背上靠。
乐舀凑个头,闲聊似地问老陈:“你们傅医生对我们时总有意见啊,怎么一点面子都不给,说换位置就换位置。”
老陈面色窘迫,拿眼去看傅知涔,傅知涔像默认关系不好,一副随他怎么答,置身事外无关己身的模样。
老陈心里嘀咕,多大恩怨?才能令傅知涔这种态度。
熟悉傅知涔为人,清楚她平时接人待物识大体,端方矜持,面面俱到,或许怎么跟人脸红都不会。
哪怕性格严谨,工作要求高。
可身为医学界顶尖级别的专家,管着大外科百来号博士、硕士,平时不严肃一点,也不能服众。
这些都不是傅知涔给人摆脸色的理由。
除非这位时小姐在傅知涔心里犯下过原则性问题,老陈心下有了计较,语气不冷不热回:“没有的事。”
“主任两年前出过车祸,ptsd,坐车座左边呢,会引发生理性呕吐。”
“这样啊。”乐舀接着问:“什么时候的事情,严不严重。”
“不清楚……她当时还不在首都星,好像在锦城那边,有几年了……”
剩下的话时樱没有具体听,目光不由自主往傅知涔那边看。
隔着长长的一条走廊,傅知涔在距离时樱很远的位置坐着。
那只白色的旅行包放在她腿边,笔电搁腿上,病历随着无限鼠标,缓慢滚动。
并不是在装忙,而是确实很忙。
可能时樱看太久了,也可能是傅知涔好半天没用鼠标翻页。
片刻后,傅知涔侧了个身,拿后背对着时樱。
时樱啧了声,阖了眼。
她听见傅知涔跟旁边的助医说话,很小声。
过了一会儿,后排的方医生走了过来。
几人交谈音量才没有再刻意压低。
时樱就听到一些关于这次医援的内容。
当地渐冻症患者比预期上报人数多出两倍。
这些多出来的患者,大多不是本地人,而是附近星球病患得知傅知涔过来做医援后,提前蹲点而来。
“我们时间有限,恐怕无法接待超出数量的患者。”
傅知涔嗯声,说不慌,具体什么到地方了再看。
然后站起身,清点人员数量,又安排身后助医,提前将分诊人员名单列出来,分岗到位。
她比两年前从容,那么大的难题,几句话的功夫,游刃有余把周围几个住院医情绪安抚下来。
然后又开始安排此时在车上能做的工作。
“大家把之前收到的已知病历整理出来,做到心中有数,具体问题我们到地方分析。”
虽然病人人数超预期,但医生职责摆在那里。
多出来的病人拒诊是不可能的,傅知涔给了准话,说大家克服一下,有什么她顶在前头。
时樱昏昏欲睡,听傅知涔在不远处讲话,语气平平,音量不算大,但竟然有催眠的作用。
时樱好久没有睡个好觉了,歪着头,颠颠簸簸的睡了一觉。
*
目的地到了以后,时樱作为资方,不用再跟医疗队走。
当地村长包了间包厢,时樱和另外几个援医的负责单位领头人,打了照面。
晚饭在包厢里用,觥筹交错到很晚,才回到住的地方。
时樱住的是单间。
乐舀给时樱熬好中药端进去时,时樱问了句:“医疗队住哪里?”
"也在这边。"乐舀答,接着话锋一转:“我看你是想问傅知涔住哪里。”
不等时樱反驳,乐舀挺热情地继续:“我打听过了,傅知涔在你隔壁,过去打声招呼?”
时樱剜她一眼,慢悠悠喝完药,不留情面将人赶了出去。
这天晚上,时樱看着窗外一轮弯月,脸贴在墙壁上,道了句“晚安。”
隔天她带来的物资差不多清点结束,没有遗漏,错发,物资损坏等问题。
同时分配可达到预计需求。
按林海洋的说法,时樱这趟任务已经完成了。。
但乐舀需要在当地找药材,时樱延迟了回去的时间,名义上她要跟着团队发放物资,实际上大部分时间,时樱都和乐舀神龙见首不见尾往山里钻。
傅知涔比时樱要忙。
当地渐冻症患者增加,傅知涔带着她的团队,两头跑。
有时候早上接诊,可能晚上就又带着重症患者去就近市区,做紧急手术。
患者比预计多出好几倍,医生护士有限,直到第三天,听说有护士病倒了。
时樱和乐舀从山里挖药材出来时,听当地老乡提起这件事,打算去那边看看。
结果没能挤进医疗队,倒是在距离医援站较远的一块荒废学校外面看见端着盒饭的傅知涔。
她应该刚休息,掰了筷子,远远地蹲在土黄色墙壁边,眼睛瞧着一群踩雪的羚羊,不知道在想什么,有一搭没一搭嚼巴着冷饭。
时樱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看吃饭的傅知涔。
“是中午剩下的盒饭。”时樱微眯眼。
盒饭是林海洋公司赞助的物资。
因为担心预制菜口感不好,饭菜是由当地一家餐馆提供,三餐饭盒上面打着不同颜色的赞助商标。
时樱之前从输送物资的清单上看到过午饭是红色,所以见傅知涔下午五点吃十二点的盒饭,才感到一丝不悦涌上心头。
乐舀拍完手套上的雪,歪着着脸瞧时樱的表情。
笑得挺刻意的说:“这有什么,连续三天都是这样,他们太忙了。昨晚傅知涔去市里给一个小朋友做急诊手术,今早又坐大巴赶回来会诊。中午自然没时间吃饭了,一直饿到现在。过了饭点一口热食没吃上正常。要怪就怪你赞助不得力。”
时樱哦了声,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
于是编了条短信,发送给助理。
【以后医生伙食另开小灶】
不多时,助理连回三条,言辞顾虑颇多,总结一句:经费问题。
时樱耐着性子拨去电话,语气不咸不淡说:“走我个人账呢。”
挂了电话,乐舀难以置信围着时樱转了一圈,惊疑不定问她是不是吃错药了。
“这还是你吗?”
"从来都是你从别人身上敛财……时樱呐,我现在真替你感到高兴,你都不刻薄了。"
乐舀说得是实话,但时樱不爱听,眉目微垂,伸手把她的脸从面前挥开。
然后就听见一串脚步声,抬头时,看见傅知涔朝这边走过来。
傅知涔披着白大褂,太冷了,她鼻尖冒着白色的气体,隔着氤氲的眼,时樱仿佛看见这人眼底竖起的尖冰。
“时小姐,乐小姐。”这回,是傅知涔主动打的招呼。
她目光先是往时樱坐轮椅的腿上转了一圈,接着看向乐舀竹篮里挖的带根茎状的大土块。
中药材傅知涔没有过研究,乐舀挖的灵珍异草,傅知涔更不清楚品种,大概以为她们出去玩了,还带了块纪念石头。
“两位好兴致。”
傅知涔好整以暇看着乐舀手里拎着的东西,乐舀说山里带回来的。
傅知涔眼底就适时露出一丝困惑,好像有些好奇挖这种带着土块的根茎做什么用。
乐舀贱嗖嗖往上凑,尽管察觉到傅知涔神色冷淡,还是堆着笑,特别谄媚说。
“不是普通根茎,是时樱的救……”
“乐舀!”时樱警告的看了眼乐舀,出言截了她的话。
乐舀这才掩了口,话题转的非常生硬。
改口告诉傅知涔村里没什么意思,所以她们就去山上逛了逛。
“和你们一比,真是自惭形愧,一点忙都帮不上。”
本来是句客套自谦的话,这时傅知涔忽然转过脸,笑了声:“言重了,期望做些什么的心很珍贵。”
这话将人捧得高,乐舀被夸得飘然。
傅知涔接着说:“听说乐小姐是中医?”
乐舀点头,把自己工作证掏出来给她看。
傅知涔接到手里,挺认真看了一眼,又把证件还回去,笑着说:“那就麻烦乐医生了,我们这边少个护士,分诊看顾不过来,欢迎乐医生加入我们。”
乐舀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这要换成别人,她早没有笑了,但这人是傅知涔。
无论现在的身份还是以后的身份,乐舀都只能把憋屈往自己肚子里吞。
毫无界限的热情在傅知涔这里,反而适得其反。时樱站在旁边见乐舀吃瘪,忍不住弯起眼睛笑。
结果下一秒,傅知涔的声音落在头顶。
“时小姐也一起来吧,虽然你腿脚不便,但还能爬山,想必愿意陪在乐小姐左右。”
壮丁抓到自己头上了,时樱本没理由拒绝,都是为人民服务。
但这话有歧义。
想了想,时樱打算纠正。
撩开眼皮迎着傅知涔视线,不落下风说:“好说,不过我不无偿与人交易。”
“我以为这不算交易。”傅知涔看了眼乐舀。
时樱还有什么不懂的,站开几步,距离乐舀一米远了,才眯着眼,转向傅知涔,嫌弃道:“你什么眼光。”
傅知涔语气稀松平常:“确实,以前眼神不怎么好,本以为现在变好了,抱歉,见笑了。”
这话大概只有时樱能听懂,她顿时沉默下来。
乐舀站在两人中间,见傅知涔怼人这么厉害,不得夸两句。
“我还从来没见谁和时樱怼,不落下风的,傅医生厉害。”
傅知涔笑意不深地弯了弯唇,前头助医朝她招手。
她说了句失陪,走了没两步,忽然回头,冲乐舀笑了笑:“我打小不擅长与人口舌之争,说起来,这些锋芒毕露、刀剑相向还是时樱教我的,她得算我老师。”
“时樱,你说是么?”这话是对时樱说的。
时樱却持续沉默着,与傅知涔眼睛对上,好半天,才开口:“算是。”
“刚才拉你们帮忙的事,不会真信吧。”傅知涔说:“时樱,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乖了。”
丢下这话,傅知涔转身离开了。
直到人走远,乐舀搓了搓手臂。
看着发呆的时樱,问:“你在她面前,很“乖”?”
时樱想了很久,才回答:“换个说法。”
“她很乖。”
不过,那是以前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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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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