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 12 章

小於看见过的,早些时候偷偷在主卧门外,窥探到的那些画面。

看见岑寻枝比沮丧和黯然,还要颓靡的失态。

还有后来在花园时感受到的波动,和现在一模一样。

Mama很难过。

小孩子想。

他感受到的那些波动,就是mama的伤心吧?

新mama难得主动碰他,明明盖着被子,手却很凉。

幼崽从皮肤的相贴中更近地接触到了岑寻枝的精神力波动,读到了更多属于成年人的情绪。

尔后,被那沸腾的恶意——对自我的痛恨——吓得眼泪直掉。

——糟糕,不可以哭的!

总是哭,新mama就不要他了。

小兔兔赶紧用没被抓住的另外一只手擦掉眼泪。

可他的努力是徒劳的。

更多的眼泪还在源源不断冒出来,像一口温热的泉。

他愣怔片刻,终于明白哭泣的原因。

不是因为自己害怕和疼痛,而是岑寻枝正在通过他们相贴的皮肤,将那些平日里锁死在最深处的消极情绪源源不断传递给他。

换句话说,真正想要哭泣的不是孩子,而是大人。

赛瑟纳林人祖上与人类同根同源,精神力却并不如人类发展得那般完善,联邦也没有成熟的灵宠和疗愈师体系。

大多数人精神力受伤、甚至受损,只能靠捱,靠自我修复。

岑寻枝是赛瑟纳林人中罕见的高阶精神力,在抗击异兽战役中,他的精神力和肢体一样受到重创,至今没能找到任何行之有效的治疗办法,全靠吃那些作用微乎其微的抗焦虑、抗抑郁药。

那些药物的主要作用是治疗心理疾病,而心理疾病和精神力疾病并不完全重叠。

可在没有专业疗愈师和精神力分支机构的联邦,它们常常被混为一谈。

岑寻枝倒不是很在乎区分这些东西,毕竟他的精神状态和精神力状态一样混乱,一样烂。

心理医生告诫过他,不能长期压抑自己。

极端的情绪必须用合理的手段发泄出来,否则一直憋在心里,只会愈演愈烈。

到最后,是毁灭他人还是毁灭自己,只在一念之差。

岑寻枝漠然地想,发泄?

用什么发泄?

是让他这个残疾的废物和谁打一架,还是暴饮暴食,又或者疯狂购物?

理智到近乎苛刻的岑寻枝的人生中,根本没有“发泄”这个概念。

所以他也不曾流泪。

岑寻枝的灵魂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深陷应激发作的折磨,另一半冷眼旁观。

不是第一次了。

每一次他都像监护玻璃外的医生,同情又可笑地看着病房里发疯的另一个自己。

……可是这一次,好像又有什么不同。

无边无际的浓稠苦海中,有一个幼小的身影蜷伏在岸边,使劲试图用那双小手抓住溺水的他。

——这样不自量力,竟然想救他。

那小兔崽子才多点儿大。

一只手就能拎起来,还没毛绒玩具重。

手也很小一点点。

成年人的掌心就放得下小孩的双手。

吃草的素食动物就是弱小,连晚餐自告奋勇端盘子都差点举不动。

就凭这样的小孩儿,这样幼嫩、柔弱的小东西,也想要拯救一个困在泥潭里、且没有丝毫求生欲的大人吗?

别痴心妄想了。

PTSD发作时,就是溺亡。

岑寻枝一直在发抖,眼神失焦,原本清亮的眼眸攀上可怖的血丝。

他被困在海中,不住地下沉,最后一点氧气也要被截断。

小兔兔被成年人突兀的病情搞得六神无主,他替他流了很多眼泪,再怎么擦都是徒劳,像坏掉的水龙头。

小孩下意识开口呼唤,想要叫成年人回来。

从那个束缚中的迷宫走出来。

“Mama……”

幼崽颤栗着,带着明显的哭腔,趴在岸边用力朝他靠近。冰冷的海浪卷湿了他的衣摆。

“Mama……”

浪在退潮。

海消失了。

那细弱的童音像是小鸟从远处衔来的一颗种子,落在岑寻枝荒芜的土地中。

在他,在他们都不知道的角落里,岑寻枝那损伤极为严重、奄奄一息的精神力,得到了久违的,几乎是救命的甘霖。

那近乎枯死的精神力重新奋力伸长朽坏的枝桠,去获得更那清甜的治愈力。

岑寻枝心念一动,居然真的将自己从溺亡中拯救出来。

他眨了下眼,模糊的、黑沉沉的世界,缓慢清晰。

小於边哭边擦眼泪,兔子眼睛变得红红的。

他以为是自己擦得勤快或是憋得努力,已经没有之前哭得那么凶了;并不晓得是因为同他意外产生连接的成年人情绪稳定了下来。

男孩才发现,本来是mama攥着自己的姿势,现在变成了他双手抱住mama的胳膊。

Mama盯着他看。

可好像眼神又和之前的空洞不同了。

变回了他喜欢的,乍一看冷冰冰、其实壳子里有个很温柔的mama。

小於疑惑,mama回来了吗?

是听见自己的呼唤,所以回来了吗?

看起来没有别的答案,小孩的神情愈发欣喜。

自己果然是对mama有用的崽崽!

小兔兔正“沾沾自喜”,双脚突然离地——

“诶诶~?!”

成年人不容置疑地一把拎起幼崽,塞到被窝里。

算了。

既然这么好用。

就当做异型安眠药好了。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和KFC一起光临主卧。

机器人踩着静音的轮子滑进房间,栩栩如生的人造脸孔在看见床上一幕时呆住了。

向来有点儿动静就会惊醒的岑寻枝仍然熟睡着,难得以一种放松的姿势侧卧,而非全身紧绷、随时能直接弹跳起来的正睡姿。

更重要的是,本以为会被塞到沙发上或者床脚的小幼崽,竟然被他抱在怀里。

哎不对啊,小家伙不是在二楼客房吗?

啥时候溜到主卧来的……还睡在少爷的床上?!

少爷不仅没有拒兔于千里之外,反而抱得非常紧。

好像那是什么极其珍贵之物,是能够供生命延续下去的源泉,是溺水之人所能抓住的唯一浮木。

成年人手长脚长,把幼崽完全圈在怀里,后背弓成一段坚不可摧的堡垒。

KFC毫不怀疑自己若是现在上前把小孩儿挖出来,会直接触发主人条件发射的拔枪警告。

崽崽已经醒了,从被窝卷里露出小小一张脸,眨巴眨巴眼睛,冲他做出“Cici早上好”的口型。

小家伙讲话带着浓浓的小奶音,KFC三个字母太长,单独发C也不标准,一开始喊他爷爷,现在喊他Cici,听起来像“嘻嘻”或者“西西”什么的。

机器人管家的轮子对于赛瑟纳林人来说是静音的,但在垂耳兔能接收到的频率范围内。KFC进门时小於就听到了。

不过他不是被章鱼爷爷吵醒的,在更早之前幼崽就醒来了——是被热的。

但他喜欢这种热。

以前家里兄弟姊妹太多,一兔一床是不可能的,同年龄段的小兔崽子们都挤在一张软乎乎的窝里。

有时候脑袋顶着脑袋,有时候脚丫碰着脚丫。

当然,也有时候是脑袋挨着脚丫。

那些时候的睡觉总是热乎乎、闹哄哄,往哪里转都躲不过小兔兔们的奶香味儿。

这样的拥挤与温暖,能够给离家的小幼崽安全感。

更何况,这可是来自于mama的抱抱哦!

Mama暖暖的,也香香的。

年幼的兔崽崽们身上是奶香味,长大一点,比如哥哥姐姐,也比如爸爸妈妈就是苜蓿草和麦秸秆的味道。

整颗绒绒球星,都是这样的气味,闻起来又清新又阳光。

但岑寻枝不一样。

小於不知道那是什么味道,可好像也不是两脚兽专属,因为兔贩子和梁施叔叔都不是这样,机器人管家爷爷也不是。

所以他认定,这就是mama独有的香味。

嗯,香香~

他好喜欢抱抱,好喜欢mama呀。

……就是好像mama抱得太紧了,小於要喘不过气了QAQ

在小兔兔的呼吸岌岌可危之时,KFC终于出手,双手交叠端在胸前,清清嗓子,唱歌剧似的:“Morning, Sir!”

甚至特意用了美声。

平地惊雷一嗓子终于把岑寻枝从睡梦中拽回现实。

听觉比意识先苏醒几秒,分辨出这个嗓音来自可信任之人,才阻止了岑寻枝掏出枪来。

他睁开眼先对上关切凑近的KFC,后者绽开一个大大的笑脸:“少爷,昨晚睡得好吗?”

岑寻枝理智慢慢回笼。

昨晚睡得……非常好。

不提入睡前的烦恼,不提中间的小插曲,仅说后半段睡眠的话,不仅没有做噩梦,连半夜惊醒都没有。

一夜无梦,酣睡到此刻。

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这样安稳的睡眠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总归不会在受伤后,更不是上战场时。

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大脑对此有几分迟钝。

直到怀里有什么动了动。

岑寻枝低头一看,才发现被自己当抱枕抱了一夜的小男孩正小心地转过身,冲着自己扬起脸。

小脸蛋红扑扑,大眼睛亮闪闪,连兔耳朵都开心地飞起来。

……等等。

他该不会睡着的时候全程抱着这小崽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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