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风暴

迟棠在城西秽物堆积之处找到大量汉文简牍和少量的吐火罗文简牍,可见攸城的汉文普及甚至比巍城广泛。因此她猜测丘阑国与中原来往密切,曾经繁荣一时。沙漠中,城镇的发展必然离不开水源,待分散找寻蛛丝马迹的众人聚拢,迟棠问道:“阿比旦,攸城附近是否有湖泊?”

“大父曾说,攸城以西有幼泽,民随畜牧,逐水草;有驴马,多骆驼。”阿比旦负责寻找水源,无功而返的她脸色并不好。

迟棠点头,转而问鱼青竺:“青竺,城内是否发现战乱的痕迹?”

鱼青竺摇头。

“那便是人口的自然迁徙,攸城不再适合他们生存。”迟棠面露难色,“阿比旦所言的幼泽大抵也不复存在。”

苏狸学乖了,干瘪的嘴唇一开一阖,捡重点问:“迟姐姐,没水喝,我们如何前行?往回走吗?”

“往回走也是死路。”白日太阳暴晒,缺水的状态下,她们根本无法支撑三天,朝前走,兴许还能赌一把。

“上骆驼。”鱼青竺左脚踩着脚蹬,翻身而上,扬声道,“迟棠,你给阿比旦说,我们继续西行。”

茫茫无际的荒漠,驼铃声再次响起。她们翻过此起彼伏,连绵不断的沙丘,不见一滴水,濒临绝望。又行了一日,出发的第五天清晨,第一缕夺目的阳光从天边升起,染红了棉絮般洁白的云团。不似前几日循循渐进,波纹状的黄沙顷刻间笼罩了一层霞光,干枯的胡杨,孤独的动物白骨,都被映染成金色。

趴在骆驼背上的人却全然没有心思欣赏这天地间壮丽的画卷。苏狸咽下最后一滴水,吊着眼皮,无力地将布囊系好,抬头瞧见迟棠调转骆驼的方向,朝她走来。

“拿好,省着点喝。”迟棠将布囊递给她。

“迟姐······”她已经说不出话,在迟棠摇头示意下噤了声。

迟棠又调转骆驼,行至岑未薇跟前,取下另一个布囊,打算给她,却被婉拒:“我还有半壶。”

“你身为医者,当是我们中间最为重要的人,马虎不得。”迟棠执意把布囊塞进她的怀里,拽了拽控制骆驼的长绳,走到鱼青竺身边。

鱼青竺心疼她:“你自己呢?”

“这壶给你,我余下一壶。”

鱼青竺纳罕:“这些时日,你只喝了四壶水?”

“我不渴。”迟棠抿了抿脱皮的嘴唇,冲着她浅浅一笑,“少说话,保留体力。”言罢,拍打骆驼的后背,回到原来的位置。

鱼青竺凝视着她白鹤般挺立的背影,眼眶愈发滚烫。

“不好了,风暴要来咯。”阿比旦望着另一边遮天蔽日的景象,滚起的黄沙像暗金色巨龙席卷而来。

迟棠听懂她的话,提醒身后的人全神戒备。阿比旦夹了夹骆驼肚子,扬起长鞭,说了一串梵语,催促原本慢悠悠行进的骆驼迈开脚步,在沙漠中狂奔起来。

“嗦咯咯咯咯咯······”

鱼青竺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人和物,只能趴在骆驼后背,紧紧抱着它,红色纱巾遮住鼻子和嘴,闭上了双眼。

“嗦咯咯咯咯咯······”

骆驼跟随阿比旦的骆驼,像发疯似的奔跑了两个时辰。未能仔细脚下,它左腿刺进一根形态怪异的白骨,顿时鲜血淋漓,一个趔趄,轰然倒地,鱼青竺被甩出两丈远。

“咳咳。”鱼青竺吃痛,刚张嘴,灌进一口沙子。

那边发现状况的迟棠呼喊:“阿比旦,停下来!”

“停下来已经跑了很远咧,找不见她了。”惯性使然,纵使立马减速,当骆驼完全停稳,至少也离鱼青竺跌落的地方半里远。

“你们先走。”迟棠心里一紧,纵身跳下骆驼,黄沙裹挟着身子,滚了三丈远才堪堪停下。

“青竺······”她顾不上查看自己擦伤的痕迹,站起身,强忍着疼痛往回走,声声呼唤。

约莫十丈远,鱼青竺艰难挪步到瘫倒在地,气喘吁吁的骆驼身前,半蹲着观察它。晓得它短时间没法再站起来,只好解下它驮着的物什,负重往黄沙远去的方向行进。烈日当头,她每走一步,膝盖灼烧般的疼痛便愈发难忍;每走一步,脑袋的沉重便添一分;每走一步,眼前的影像便愈发模糊。

忽然,一个白色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踉踉跄跄地朝她走来,是她······

鱼青竺长剑插入沙地,支撑着身子,心跳如擂鼓,脚下仿佛生根一般杵在原地。

白色的身影离她越发的近,鱼青竺撑开眼皮,瞧见那人似乎也不大好,素白的长衫残破不堪,甚至还染着零星的血迹。

“迟棠······”鱼青竺在心底轻唤着她的名字,虚着步子,走向她。直到近在咫尺,才放心把自己交给对方,太累了,钻心的疼,想歇一歇。

“青竺。”迟棠满脸忧色,扶着鱼青竺坐下,靠着自己肩膀,查看她的伤势。左右膝盖,左右手肘,右前臂皆被滚烫的沙石擦伤,尤其是膝盖,已是血肉模糊。迟棠瞧在眼里,不知为何,心脏像被什么剜着,疼得眼尾泛酸。

“我们走。”要把她带出去,一定要。迟棠解下鱼青竺身上的重物,只挑拣了火折子,干粮和水囊挂在腰间,低声说,“你稍微坚持站起身,我背你。”

鱼青竺满口拒绝:“你也有伤。”

“无碍。”她转过背,半蹲着身子,诚恳道,“相信我。”

鱼青竺目视着她,再回望身后铺天盖地的风暴,低喃细语:“你不该回来。”最终,还是把双手搭在迟棠不算宽厚的肩上,轻轻环住她的脖颈。

迟棠沉肩,双臂勾着她的腘窝,担心颠簸,小心翼翼站了起来,和她玩笑道:“我们相处月余,你从未怠慢我。我还想着回去央你换一张舒适的床,许不许?”

鱼青竺贴着她的后背,紧抿的双唇微微翕动:“许。”

“东西我都瞧好了,王木匠家的檀香木床,八两银子。”

“本子上添一笔,八两。”嗓音低弱。

“不是双倍奉还,十六两么?”

鱼青竺没再接话,彻底陷入昏睡。迟棠就这样背着她,在荒漠中疾步。身后是漫天的黄沙,身前是未知的路,迟棠大汗淋漓,几欲睡去,却始终撑持着。

然而颠簸难免,鱼青竺的脑袋在她肩头轻轻摇晃,脖颈的红绳甩动,一个玉质的东西从内里跃出,搭在了迟棠胸前。迟棠视线下移,再次瞅见那枚双鱼玉扣,埋在心底的疑思登时汹涌而出。但是容不得多想,风越刮越猛,震耳欲聋,视线所至,皆是一片暗黄色,她只能压下困惑,加快步子。

幸好,千钧一发之际,迟棠望见三丈外,有一处避风的暗堡。她疾步上前,闪身闯了进去。不及细看,先把鱼青竺从后背放下来,靠坐在墙角,轻声唤她:“青竺,青竺······”

没有丝毫回应,她连忙扯下长衫破碎的布条,将鱼青竺的脸蒙上,自己也捂住口鼻,挡在她身前。暗堡外,狂风恣虐,些许黄沙往里灌,垒起了小小的土堆。迟棠右手不自觉地握着身后那人的左手,察觉右手微动,她回头,瞅见鱼青竺正一瞬不移地望着自己,眸光灼灼。

“额,我······”迟棠下意识想松手,却被对方牢牢扣住,心里微微一颤,某处似有什么难以言明的异样感受涌动,让她有些许惊慌失措。

鱼青竺艰难地朝这边挪移,两人靠得更近,迟棠听她说:“谢谢你。”

有人说话,迟棠才稍稍缓解紧张,问她道:“你今日说了几声谢?”

鱼青竺晃头,表示不知。

迟棠义正辞严:“在我的家乡,朋友之间,不常把谢字挂在嘴边。因为你来我往,或许下一次,你也会舍身救我,不是么?”

鱼青竺依旧难受,淡淡嗯了一声。

“喝水吗?”

鱼青竺摇头,竟然使起小性子:“你不喝,我也不喝。”

迟棠无奈:“你先喝,我再喝。”

鱼青竺接过布囊,扬起下颌,轻轻抿了一口,又将布囊推回去。她原以为迟棠会仰头喝水,怎料也像自己这般,薄唇贴着壶口,呷了一口。

这是不是······思及此,鱼青竺面上发烫,又觉得脑袋越发混沌,于是微眯着眼睛,静静地盯着她,不多时,再次沉沉睡去。

大致一个时辰,外头呼啸的风终于止住。迟棠扒开暗堡门前的沙堆往外张望,但见天边的浓云褪去乌色,与黄沙映衬,清丽的景色尽显。

不能耽搁,在荒无人烟,气候险恶的沙漠中,倘若停驻不前,水尽粮绝时,死亡将迫近。迟棠揉了揉眉头转回身,打算唤醒鱼青竺。然而,不管如何呼唤,眼前的人依然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迟棠右手往前伸,触及她的前额,心里咯噔一下,好烫。

以现代人的思维解释,伤口没有经过处理,在高温环境下,会加速发炎,从而引起全身发热。古代没有消炎药,因此死亡率高,重感冒就可能带走一个人的生命。水,水能散热,迟棠匆匆地拧开布囊,将壶口贴在鱼青竺的唇边,左臂揽着她的后背,倾斜布囊,清水滋润着对方干燥的唇,却顺着嘴角向下滴落,霎时没入尘土,消失不见。

迟棠急忙停止动作,思考着如何让鱼青竺将水咽下。她想到以前闲暇浏览的电视剧,男主或者女主受伤,失去意识,不能进食,一人便把药水含在口中渡给对方,帮助吞咽。当时觉得过于荒诞,狗血,没料想,会成为现下唯一的法子。

救人心切,她猛灌半口水,扶着鱼青竺的后背,脸贴了上去,触碰到对方微烫的薄唇,目视着那细长的睫毛,心尖微颤。

好在确实行之有效,鱼青竺喉间微动,清水沿着喉咙咽了下去。

迟棠宽慰,开始妄图挥去萦绕在心口的异常思绪,但是只要与她红唇相接,这些动荡的感觉,更加猖獗,连带着脸上的红云泛滥,蔓延至后颈。迟棠疑惑,为何会如此?但也不敢再往深处探究。

随身札记记载,她长达数年压抑着情思,不曾对任何人动心。

如今,自然也不会。

将半壶水悉数喂尽,又过去一个时辰,鱼青竺方才转醒。她睁着迷蒙的眼,问迟棠:“我怎么了?”

迟棠嗓音温和:“许是伤口之故,发了热。”

鱼青竺手背轻抬,贴着前额:“是有些。”

“我们得走了。”

“好。”

鱼青竺又攀上了迟棠的后背,两人继续在这一望无垠的沙漠中行进,纵然前路漫漫,生死未卜,至少有一人心甘情愿回来陪着她走。

日暮降临,气温骤跌,鱼青竺一路睡睡醒醒,这会儿将将转醒,依着迟棠的后背,沉默不语。迟棠忽然惊呼:“青竺,水泊,水泊!”

“何处?”鱼青竺伸长脖子,望见月色下,那湾形似月牙,水面波光粼粼的湖泊,喜形于色。

上天怜悯,她们,得救了。

迟棠背着她,几乎是小跑而去。鱼青竺惊讶:“你哪儿来的气力,好似都不会累。”

“待我将你放下,累给你瞧。”迟棠此话不假,她如今全凭着意志强撑。终于踩在湖边绵软的细沙上,迟棠将鱼青竺安稳地放下来,脚一软,直截瘫倒在旁。

鱼青竺挂心,喊她:“迟棠。”

迟棠摆摆手:“无妨,歇息片刻就好。”她头枕着黄沙,闭目养神,慢慢缓过劲,果真只是一会儿又开始忙碌,“青竺,来搭把手。”将准备的三层纱布递给鱼青竺,让她摊开撑在布囊的囊口,自己往下缓慢倒水。

“沙漠的地上水多为盐湖,不能直接喝。”

接满四个布囊,迟棠和鱼青竺各自喝下半壶解渴,又续满。彻底闲下来,两人才想起另外三人,这时依稀听见有驼铃声由远及近。

“是她们么?”鱼青竺问道。

“是她们。”

迟棠扯开嗓子吆喝,为她们指引方向。

驼铃声愈发响亮,月光映射下,鱼青竺甚至能够望见远处依稀的影子,两人直立着脊背,一人趴在骆驼上。

又近了些,她们认出趴在骆驼上的人,正是苏狸,发生了什么?

阿比旦先下骆驼,鱼青竺和迟棠上前帮忙。

苏狸猛然直起身,软声道:“岑姐姐抱我。”

鱼青竺以为她昏了头,随后又觉得岑未薇着了魔,只见岑未薇张开双臂,将笑容粲然的苏狸从骆驼上抱下来,搂在怀里。

岑未薇睨着鱼青竺讶异的神情,解释道:“她受了伤。”

“不能行走?”

“万幸,只是皮外伤。”

苏狸心有余悸:“鱼姐姐,你不晓得那些蝎子有多凶狠,不到一个时辰,就将迟姐姐的骆驼啃成了白骨。”

岑未薇补充:“蝎子有毒,可麻痹骆驼的大脑,使其丧失意识。”

“幸好我百毒不侵。”身体原因,苏狸泡在药罐子里长大,所以先前的蒙汗药,对她而言,没有半点用处。

她话音刚落,却听岑未薇郑重其事的语气强调:“百毒不侵也不能挡在我身前驱赶毒蝎。”

攸城湖泊参考:《汉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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