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玛瑙团

永明十二年的春天来得要比往年早一些。

也不知道是谁在杨柳梢头点了一点,青绿色便迅速染透了一堤一岸。等到滴落在水中时,湮开来比枝头渐生的柳芽儿更淡一层,澄出碧玉一样通透的颜色,柳安镇顿时热闹起来。

但这份热闹与东栅无关。

不仅无关,巡检司还专在此处又派了军士。门两侧的望楼派驻了人,日日夜夜的巡岗,不曾有半分停歇,只因东门旁那一片野地里如今安置了一大批从西南山里涌来的流民。

一个个衣衫褴褛,饿得只剩皮包骨头,偏生大多都是青壮汉子,给点饭吃恢复了力气,便是游手好闲的流浪子。

这防前防后,也没防住黑天夜里,进了两只漏网之鱼。

二月底的天还冷着,两人从河里出来,浑身水淋淋的,说话忍不住打颤。

最大的包袱背在池小秋身上,好在还有两身换洗衣服裹在油纸包里,正好拿出来换上。

“这是哪里?”

池小秋左右打量着这一片苇塘,有些迷茫。

眼下鸡叫三遍,附近住着人家,此时已经有门扉关了又开的声音。天色泛了白,像晒着的盐霜,一点点析出来。

逃难这一路,眼下算是离二姨家最近的时候了。千里迢迢投奔,饶是池小秋一路胆大,也有些惴惴不安。

“这里近东桥,东面就是曲湖。”钟应忱一直沉默,终于开了口:“你二姨家住中桥十二街燕里弄第三家,可是?”

池小秋哑然,使劲回想了一下。

要是没记错的话,这段话她娘让自个背了好多遍才记下,只跟钟应忱说了一遍,还是在大半年前。

钟应忱径直道:“有两条路,从西南过安华桥穿十四街北行,或是绕过这片地从东北过安延桥穿十三街再北行。”

池小秋使劲看了他两下,明明他两手空空,却像是拿图指路一般。

池小秋怀疑是自己眼花,问道:“你有地图?”

“数年前在...看过。”

他中间有个字说得极为含糊,一下便带过去了,池小秋只注意着前面的时间,由衷赞叹道:“怪不得你要去四羲书院。”

这记性,就跟印书似的,先生只消放他在旁边,连翻书也不用了。

这一年来,钟应忱落了一个毛病,但凡别人说话,他一定要看其色辨其音,分出个真假。

只是池小秋和他算是相依为命七八个月,也算是一起啃过树皮吃过土的交情,连着半月没入口的粮食,池小秋便是想法讨着一碗粥,也没落下他半碗,倒比世间多少男儿多了义气。

池小秋说话,一听便是真心,钟应忱微微一笑,话也多了一些:“四羲书院并不收没功名的学子,最少也要过了院试进了学,还要在三十以下。”

“你要进学得花几年功夫?”

“少则两三年,多则三四年。”

造黄册,一年以后,是最好落户的时候,童试三场,三年两试,便可筹谋入书院。

尽够了!

钟应忱抬头望向北方,天色微明,流水声分外清晰。

他要一步一步稳稳的走回去,为自己,为母亲,讨个公道!

若让别人听见,八成要羞他一番:哪里来的小子,竟然这么大的口气!

可池小秋听不明白这个,只是点头笑道:“便是再过个十年八年,你这年纪都能进得,到那时,咱们便办个三天的流水席,我亲自做个桃花宴!”

钟应忱一笑,池小秋在吃食一道最是精通,总说她是池家菜多少代传人,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也不知学厨能不能上了锅灶,他十分好奇。

两人沿着苇塘一路往桥上走,钟应忱道:“院试在八月。”

“桂花宴也好。”

太阳初升,转到了安华桥上,市集愈加热闹起来,这会多是人挑着担儿或是推着车,卖些杂色小玩意。

这一摊是竹器,劈成蔑丝编成的小筐小篮子,一样样做得小小只,格外可爱,蝈蝈笼子里还趴着一只草蝈蝈,一看就是给孩子玩。

那一摊卖的是通草染出来的各色花卉,腊梅丁香,蕙兰秋菊,都攒在一起插在草编做的花瓶上。

来来往往的人都穿了春衫,喜气洋洋的,衬着池小秋和钟应忱两人,越发显得灰扑扑不着颜色。

“柳安镇是江南大镇,只因多水多河才慢慢聚拢起了烟火万家,别的镇或是分乡,或是分图,唯独柳安镇分东西南北中五桥四栅,北到京城,南到泉州,多有在此设牙行的。”

两人一路行,钟应忱一壁说,慢慢便近了中桥。

中桥多是人家住处,吃食也多,黏着池小秋的眼睛,挪都挪不开。

钟应忱也不自觉看过去,招牌上写的是“虞美人糕饼”,美人虽没瞧见,那从蒸笼里露出来的团子倒是可爱。

一个妇人正牵着个三四岁的女孩儿,买了整整一笼屉。摊主用油纸包时,正漏出小小几团玛瑙红的团子,如同堆了蜜一般,透着琥珀玉石的光泽。小女孩等不及,径自咬了一口,把那圆团子咬成了一个月牙。

钟应忱和池小秋的肚子一起叫了起来。

“这个是玛瑙团,用糯米磨成浆,吊出来粉,活上豆沙一起做的。这个不难,阿爹教过。”池小秋说到此处,眼神不由一暗。

这里桑榆柳树都是嫩绿嫩绿的,池小秋想,要是家里也是这样该多好啊,从灾年里过来,连糠皮都是好东西,只有见过才晓得什么叫做“山上树,赤条条,千里坟,千里草。”

池小秋的父母都死在这一场灾荒里。

爹爹临死前,又瘦又黄又难看,眼窝都凹陷下去,但眼睛还是亮的,笑得还跟在家时一样:“我池大虎的闺女,走哪都不怕!”

她要是知道,爹娘留了所有吃的给她,自家去吃观音土,她是怎么也不愿意的,但等她知道的时候,早就已经晚了。

池小秋是家里独女,从小受尽了宠爱,这会大树一倒,也没了依靠。

娘在最后的时候,把一本书缝进了她的衣裳,把二姨家住哪细细告诉她,叮嘱道:“到了别人家里,可不能像自己家似的没眼色,你二姨跟娘自打会吃饭就在一起,断不会亏待你!”

池小秋忍着泪,死命摇头不愿意走。

但是娘说得很认真,认真到近乎严苛,她说:“你们池家手艺传了上百年,尽在这本书里,要在你这断了,是想让你爹娘死了都闭不上眼睛吗?”

就是这句话,让池小秋咬牙一路撑到了柳安镇。

听娘说,二姨和她生得很是相像,池小秋心里多了几分期盼。

一直到了巷子口,一溜望过去,马头墙,清水檐,青石板,素油门,显见住的都是普通人家。

第二户人家门环雕得十分讲究,黄铜环磨得锃亮,没惹上一点绿锈,还连着过枝花纹的环座,墙上新涂了粉,看着便殷实干净。

池小秋站了一会儿,有点忐忑,转头看见钟应忱远远站在那里,遥遥望着她。

门环只要轻轻一叩,响脆的声音就传到了整个巷弄,有人应声:“来啦!”

甫一开门,两下里都是一愣,池小秋绞着手道:“这里可是涂大郎家?”

“不是。”那个年轻女子摇头,本来甜笑的面孔一收,再打量她时多了几分警惕:“你是他什么人?”

“他是我姨爹...”话还未完,这女子豁得脸一沉,便要闭门。

池小秋眼疾手快,急急抵住门问:“请问阿姐,以前住在这的涂大郎搬去了哪里?”

那女子慌得推了两下,门纹丝不动,越发急了:“谁认识什么图大郎画大郎的!你再闯门,我便叫人了!”

池小秋听着话音不对,还待要说话,那女子果真扯着嗓子一声,池小秋不妨,手下一松,素油门砰得一声关得死紧,这还不算,里面的人又慌忙在里面插了门,咣当上了铁锁。

“倒像见了只老虎似的。”池小秋对着钟应忱苦笑。

“你在这里找,我也去桥东打听。”

池小秋便站在巷口,见了从里面出来的人便问上一声,来去的人虽多,愿意顿住脚搭理她的却不多,有的勉强停下,只听了涂大郎几个字便拔腿便走,再拦时,就变了脸色。

从早上问到晌午,问得口干舌燥,池小秋心里只觉不对。钟应忱回来时,向她摇头:“只说了名字便让撵出来了。”

到底是有什么事,能让一条街上住着的邻居都对二姨夫的名字避之不及?

好容易走到了这里,她眼下兜里无钱,身上无衣,周边无亲,下一步要往哪里去,要怎么活着,都是个问题。

投亲无门,池小秋坐在河岸边,一时有些茫然,正在发呆时,旁边有人碰了碰她胳膊。

原来是钟应忱,他递过一个粗陶碗,边缘许多大大小小的豁口,里面扯得细细的游丝面浮在碗里,洒了翠色的青菜,还加了一勺子虾油。

“这是哪里来的?”池小秋愣愣问道。

“买的。”

“你还有钱?”池小秋忙推回去,摇头道:“你吃便好。”

“不过几文”钟应忱撤回手,也不辩,不知哪里用拿了另一个碗,分了一半出来,仍将原来那碗给池小秋:“等你找到了姨爹,再还我不迟。”

池小秋这回没再推辞,吃上一顿还是两天前,两人早就饿得前心贴后背,这会香气勾着,如风卷残云一般,半碗面就见了底,连口面汤也没剩下。

有了口热的垫在肚子里,池小秋比先前精神了许多,心里盘算片刻,觉得先找个落脚地是当务之急。

钟应忱起身,跟她一处去还碗,听了她的话点头道:“我已经打听过了,自家不住往外租的房子尽有,只是价格贵些。”

“多少?”

“曲湖边的杂院,一两半。”

“一年?”

钟应忱摇头:“一个月。”

“这么多!”池小秋大惊:“我们县里的,临街铺子也不到这个价!”

“柳安是大镇,来往商户最多,除了客栈,其他多是长租的地方,一交便是一年半载......”

两人正低声说着,不妨有人直插过来话来:“小哥,你们要找落脚地?”

钟应忱眼神一肃,往旁边看时,却是卖面的娘子,容长脸,大眼睛,十分利落,此时满面笑看着他们。

“正是,”钟应忱未及说话,池小秋已经开了口,他心里一紧,生怕池小秋竹简倒豆子,都说了个干净。

“我阿爹打发我们来找人,总要花些功夫,要先找个落脚地方。”

池小秋也不傻,抬眼看人时候大大方方,让人没来由信她。

卖面娘子笑容更盛:“你们若是没有住处,不如到我家那附近来,喏,从这桥上下去,再走一柱香就到,整个柳安镇再没比这更便宜的房子了。”

池小秋来了兴致,便仔细问询起来。什么样的,都哪些人住,谁租出去的,多久一交银钱,直到余光瞄到悄悄出去又悄悄进来的钟应忱,对她点了点头,这才道:“还要烦阿姊带我们去看看。”

一处消息百家问,是池小秋和钟应忱一处久了,养出来的默契,这会钟应忱点了头,消息总有八分真,饶是如此,池小秋仍走在了前头。

毕竟,论起拳头,还是她更硬些。

等到了跟前,他们才算明白,这便宜究竟便宜在哪了。

说是房子,其实不过是用苇草糊上湿泥盖出来的棚子,进进出出只能半弯着腰,此时晚饭时分,多半人家空着。

卖面娘子笑道:“虽然简薄了些,住着的人却比别处干净些,都是这附近巷弄挑担摆摊做小买卖的,你们两个半个孩子,再合适不过了。”

钟应忱听了半日,终于开了口:“请问娘子,要签租契该与谁签?”

市井间少有开口称小姐娘子的,卖面娘子平时听惯了人叫阿嫂,阿姐,听了这话不由多看他两眼。

还未说话,早有个人过来道:“与我签便可,你要租个几年的?”

这房子虽看着不起眼,却冬暖夏凉,又省钱,便是后来多挣了些钱,但凡没到大手大脚的时候,住惯了便也少动搬走的心思,并不愁无人来租。

钟应忱和池小秋对看一眼,知晓最难的一步来了。

钟应忱低声问她:“你有几钱?”

池小秋伸出两个手指。

钟应忱把手摊开给她看,四个铜板孤零零躺在那里。

他碰到了自出生以来最难的一道破题:

论如何用六文钱租下来一间六百文的房子。

小剧场(池小秋VS柳安镇)

池小秋:初来贵宝地,请多关照!

柳安镇:不必客气,你自求多福便好~

池小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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