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考校结束只有一声锣,这工笔人物是怎么也赶不及的。
长脸师傅嗤道:“只怪他爹娘没多生出几双来帮他,这会偏急了。”
他自己咕叨一会,却无人回应,再看左右,刚才还在和他拌嘴的大哥,这会也正勾着头看案旁的钟应忱。
他自始至终都淡定如初,拿笔的手不见一点慌乱,但下笔落纸的时候十分迅速果决,因着隔着他有些许距离,只能简单瞥见些线条,点、顿、撇、染,刷刷几笔,便似成了形。
三声锣响,钟应忱与其他两人一同收笔。
大家面面相觑:这才多久,便画好了?
“他没有用颜色!”忽然有人惊呼起来。
其他人探头一看,果然桌上摆着石青,靛青,朱红,赭黄,零零碎碎十几样,也算是大方,可钟应忱自始至终都只用一支笔。
这还比什么?如今版画最重设色,讲究个工整秀丽,越是贵的印本越要富丽典雅,一笔一点都是有程式的,钟应忱这分明是乱来。
大师傅听见锣响,此时也走了出来,那两名学徒离众人近一些,要将画呈给大师傅时,众人都看个清楚。
湖生的画明显还未出师,画出的人规规矩矩,杏眼大而不见柔媚,樱唇小而不见其软,发髻高耸,仿若一个木偶泥胎,端端正正坐在一个长板秋千上。
果真是幅画,全无半点活气。
“湖生,你这画不过,回去好生想想,再画一张。” 大师傅拧着眉,一脸恨铁不成钢。
相较之下,平生的画便让人惊叹了。
同时个杏眼樱唇的美人,他画了一个懒梳头的低鬟,想想也是,瓶姐家中打秋千,怎会正经梳妆打扮呢?秋千上的人盈盈含笑,小山眉,水波眼,两手紧紧攥着系着秋千的五彩丝络,腿微微曲着,好似下一刻就要破纸高高荡起。最难得的是,整张画配色匀称,十分协调,确是版画中的上品。
大师傅点头道:“可用。”
不过简单一句话,便让平生欣喜若狂,旁边的伙计恭喜他道:“以后便要认你做师傅了!”
他们这边厢贺喜来去,众人虽还记得钟应忱,却已懒得看他画了什么,就好像戏已到此,鼓息锣散,便已经接近尾声了。
钟应忱卷着画纸恭恭敬敬站在当地,直到大师傅慢慢踱步到他身前,才双手将画稿奉上。
这让大师傅有了些好感,他慢慢展开,在看到人物的刹那,眼睛微微睁大一瞬。
众人只等着他说一句不用,便能立刻散了,长脸师傅已经盘算着,要拿那多出的五百钱来做什么。
大师傅重新将画纸卷起,递给旁边的伙计,道:“收好。”
“什么?”伙计一脸茫然。
“可用。”
众人一时哗然,伙计忙追问:“大师傅要收做学徒了?”
大师傅稳步走远,只撂下一句话:“ 签契,请作画师。”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伙计挠挠头,展开画来一看,好似明白了些什么,恭敬应道:“是。”
大师傅忽然间停下来,转身问他:“你为何要这样画?”
钟应忱微微欠身:“周鲁公曾言,画之意趣,全在天然,今世之画,太重工巧,反不如开朝之时,寥寥数笔,便有意趣。”
大师傅神色复杂,又问:“你还是未曾答我。”
钟应忱道:“后来李生祭奠瓶姐,曾将他们的信物,一支蝴蝶钗放在墓前。相府公子也曾道:只怪这春山春语春容春颜,全不如她这一笑扯人心线,春云乱乱,蝴蝶款款。”
为什么相府公子能一眼看中瓶姐,只为这如花美眷吗?只怕是少女心事,秋千荡起时那一笑,惹了另一场相思债。
大师傅点头道:“一会来找我签契。”
不过一刻间峰回路转,下了赌注的大哥一下子笑出声来,揪着长脸师傅道:“愿赌服输,快将那五百钱与我!”
本以为钱要到手的长脸师傅哪里肯认,上前便要伙计拿出画来:“怎么这辛辛苦苦画了半日的,反不如瞎描的?”
湖生也正自委屈:难道他的画还不如这小子吗?
可等到伙计展开来一看,他便没了声音。
只见这画异常简单,墨笔勾勒出一个女子,她的头发是乱的,绣鞋也丢掉了一只,斜靠在秋千绳络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只蝴蝶钗,侧着的一半脸正往外看,眼神期待,微微含笑,只让人看一眼便知道,她在想着什么人,可是这想念也是甜蜜的,才让她的笑止不住地溢出来。
这才让人恍然大悟——
为什么一见钟情?只为了春山芳菲也不及她这一笑。
若说差距在哪里?湖生是画,平山是真,可钟应忱是灵,灵到并无颜色,可处处都是颜色。
长脸师傅恨恨瞪了钟应忱一眼,抛下钱袋,趁着那位大哥去拿的功夫,寻隙溜走了。
“这厮也太抠!”
原来钱袋里连五十文也不足,只不过他今日下赌注只为看个乐子,如今乐子十分精彩,他也不在乎许多,便将钱袋抛给钟应忱:“小兄弟,钱虽少,你也收着罢!”
钟应忱接着,仍旧抛还给他,遥遥作揖谢道:“原是老哥下赌,此钱与我无关,大哥收着便是。”
这大哥却是个豪爽人,见钟应忱不要,自己也不用,直接招呼了众人道:“今天这场戏看得痛快!今日请大家过街吃茶!”
一群人乌涌涌都往对面去了,钟应忱摇摇头,心中暗笑,一边却想:不知池小秋今日可曾顺利。
又和昨日一样,钟应忱归家得早,直等到月上柳梢头,才又听见芦席棚前有脚步声响起。
钟应忱细细听,一轻一重,一轻一重,时不时还跳跃两下,他垂眼一笑。
是池小秋——还是心情甚好的池小秋。
“又收了多少?”他问。
钟应忱也没点灯,也没个声音,乍一听让池小秋吃了一吓,但转而便笑道:“你猜——”
“二百钱?”
钟应忱打了火折子点上灯,正见池小秋摇头。
“一百钱?”
池小秋不乐意了:“怎么还低了!这可是——”
“这可是你池家菜的招牌!”
池小秋神神秘秘拿出纸包,摇给钟应忱听,里面稀稀落落,钟应忱摇头:“多不过五十个钱。”
池小秋哈哈一笑,又从兜里摸出一个布袋子,满满当当:“这才是全部家当!”
她少有兴奋到如此地步的时候,说话时眉飞色舞,眼中熠熠生辉:“我提了价钱,十文一份!十几条鱼,尽卖了出去!”
她想起昨日本是对她嗤之以鼻的摊主人,今日看呈了池小秋酥鱼的摊子前挤满了人,连带自己糖水都卖出去不少,后悔不迭。
这要是在他家摊子上,多的岂止是卖糖水的钱!
““五百文!整整五百文!”池小秋终于跟他说了最终数目。
钟应忱讶然,他也拿出个钱袋:“与你一样,不多不少。”
双倍的惊喜!池小秋睁大眼睛,拿了钱袋左边掂了掂,右边掂了掂,仍旧还给钟应忱。
她满足地喟叹:“这回不怕被赶出去了。”
打从家里出来,她便再也不知道,睡到天亮是个滋味,或是饿醒的,或是冻醒的,或是让人发现赶出去的,更多的时候,冻饿到坐不安稳立不安稳,睡也睡不着。
这会有个挡风的芦席棚子,再好不过。
钟应忱有些不解,为何池小秋总是容易满足,但至少现在,这份轻松也感染到了他。
“抄书能赚这么多钱?”若果真如此容易,池小秋恨不能今晚学了字,明日自己也抄去。
“抄书太慢,不及画画。”钟应忱讲了他的故事,池小秋听的入神,到后来还追问:“若果真画个你说的什么有颜色,是不是还得多钱?”
“自然。”
纵使他跟大师傅扯了一堆什么开朝之初天然意趣,最后还是因为这个降了价钱,开朝之初,普通人家能吃上新米便是豪富了,现在呢?连员外家的丫鬟都打扮得跟小姐似的。
世殊事异,版画自然也不同了,大师傅真正看上的,不过他画里的意思罢了。
池小秋问:“那你为什么不画呢?”
“不会。”
要是会,他还跟大师傅扯这么多做什么!
“你家还教画?”
“随便学学。”
本是实用之物,只做实用之事,只是祖父跟他说这话的时候,李先生虽然点头,眼里却有些难过。
池小秋感叹,这年头的人大约都成精了,随便学学也能学成这个样子,又听钟应忱问道:“你今日提了价钱,他们也能依?”
“谁说送的是一样东西了!”池小秋掏出一个麻布包:“昨天送去的是干煨鲫鱼,今日的却是酥鱼!全都亏了我们池家的方子!”
她一打开那包调料,钟应忱便问道一股奇香,池小秋另掏了一包吃的递与他,道:“还给你留了一块。”
甫一入口,钟应忱便知道为何别人愿多加钱了,这鱼想是在调料中腌了许久,再经炭火一煨一闷,香气直透到肉里,偏生煨得酥脆,入口便散,若是能热吃必定惊艳。
池小秋还给他一百五十钱,道:“借钱生钱,多亏了成本足,才赚回来这许多钱。”
钟应忱也不推辞,收了道:“便是明日他来收钱,也是足够的了。”
“若你还要出门时,还记得把钱尽数带在身上。”池小秋翻出来自己的包袱:“咱们的东西还需藏得更密实一些。”
钟应忱有些稀罕:“你竟能惦记这些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池小秋小声道:“这两天,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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