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霍攻楼受。]
中原有一小国名叫鸿煦,楼重明本是这一国皇子。他父皇勤政爱民,自登基来国内百姓安居乐业,担得起后来史书判给他的一句明君。他父皇的后宫中独独一位皇后,便是他母后,帝后年少相识,多年来携手走过数度风雨,感情深笃,鸾凤和鸣。
楼重明排行第三,他的上面还有两个皇兄,比他小的还有一个皇弟。
四兄弟自小由帝后细细教诲,都继承了父母良善的秉性,虽生在天家,从未有过同室操戈之事。
楼重明对皇位也不感兴趣,更喜舞刀弄枪,他自幼随着师父修习剑法,又极有天赋,仅不过舞勺之年,同龄人当中再没有他的对手,甚至成年男子敌得过他的,也并不多。
出身显赫,亲族友爱,武功盖世。
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一切,楼重明短短的十几年里,全都拥有过。
而等到他十七岁那一年,敌国龙元突袭的铁蹄踏破了都城的门,国破家亡,百姓四处逃窜,属于他们楼氏一族的宫殿被大火吞噬,他的父皇母后被斩下头颅,两个哥哥死在御敌的战场,剩下一个弟弟被早早送走,行踪不明。
至于楼重明,他母后深知不同于小儿子尚未明了世事,楼重明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自恃剑法无双,一旦无人管教他,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只能做出些昏事白白送了性命。
于是她传讯给楼重明已经归隐山林的师父苍云子,恳请他代为管教楼重明几年。
帝后早年对苍云子有恩,苍云子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在一片混乱中打晕提剑要和人拼命的楼重明,将他带离了皇宫。
少年一夕遭逢巨变,醒来时仍旧不能接受,要赶回都城,苍云子没有拦他,只把他的佩剑扔回给他。
“你要去便去罢,就当你父皇母后对你的教导都白费了,教出你这般行事不顾后果的莽夫,做事只求一时之快,单刀逞匹夫之勇,将天下抛之脑后。”
苍云子作为师父总是没个正形,唯独这一次,他的声音十分有威严,“楼氏的皇子殿下便是如此吗?”
楼重明停下了脚步。
两人重新踏上离开鸿熙的路程。
后来几次路过龙云的军队,楼重明都强行教自己隐忍不发,如今他并没有任何报仇的本事,冲动行事只会白费了母后将他托付给师父的苦心。
短短几天,他已经克制住自己,不让自己过分悲恸。
只有离开故国的那一天,楼重明遥遥向着皇城宫殿的方向,庄敬地跪下,额头几次郑重地落在故土之上。
总有一天他要仇人血债血偿,让这些人百倍奉还。
*
小镇背靠群山,规模虽小,也算有人气。
不过苍云子却是住在山上。
上山前苍云子带着楼重明去镇上的酒坊买些酒水,赶了这一路,他的酒也喝得差不多了。
他在这儿多年,镇上的人都面熟他,只是……跟在他后头的少年倒换了一个。
楼重明贵为皇族,容貌自是不差的,他常年习武,纵是从前逍遥自在无忧无虑那会,身上也不免几分让人胆颤的锋芒。
此时他经受亡国丧亲的风吹霜打,郁气越加狠厉尖锐,贵气俊朗的面容阴云密布,背负的漆黑长剑也是煞性十足,旁人只是看他一眼,便不免被刺伤。
不如小霍。有年轻点的在心里嘀咕。
*
楼重明四岁开始苍云子教导他,到了楼重明十岁,苍云子向他父皇母后辞别,称年事已高,已经是隐居等死的年龄。
帝后自是允了。
上山途中,苍云子才开口说道:“小楼啊,忘记和你说了,为师这些年又收了个弟子,他比你小上一岁。”
楼重明不言不语,并不关心。
上山前苍云子和他有约,等到他终于可以打败师父那一天,便是他出师之日,届时来去任他。
现在楼重明只想好好练剑,早日报仇。
“哦,一说就出现了,”他师傅眯了眯眼睛看向前方,“小子瞧见没,那就是了。”
日光浮动,竹影摇曳,竹屋前有个背影,纤巧但挺拔端正,一如夹道亭亭玉立的幼竹。他先他们一步从山下回来,此时背着个竹筐,不紧不慢拉开竹门。
“青儿!”苍云子扬声唤道。
名字叫青儿……楼重明一皱眉,老头莫不是收了个女徒弟。怪不得看起来瘦弱,轻飘飘的,单看样子,他单手就能搂抱起来。
那人一回头,楼重明更愣住了。
一半是因为原来这叫青儿的人并不是师妹。剩下一半,则是长相的缘故。
他这师弟长得十分漂亮,玉质金相,眉宇清清泠泠的,若不细看,便会叫人混淆了阴阳。
“青儿,这是你大师兄,楼重明,从前师父在山下收的弟子,往后与你一同修习剑术。”
苍云子灌了口酒,继续道,“小楼,你师弟,霍青。”
霍青一副冷相,楼重明满身煞气,两人都不是爱说话的,只对彼此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苍云子见此,一拍脑袋,“要不你们就先过上几招吧。”
“刚好为师检查一下你们是否用心修习剑法。”
他抚掌笑道:“前六年我教了小楼,后六年教了青儿,我倒想看看,你们两个谁更胜一筹。”
死老头还是和从前一样随心所欲,想到什么是什么。
楼重明瞥一眼霍青,他曾经挑战过的人里,体型最大的目测是霍青的三倍,当初他打败那人并不费力,老头要霍青和他比,未免强人所难。
霍青应允,拿出他的佩剑。
苍云子:“怎么,小楼不想比?”
楼重明不知道老头在打什么主意,但他知道苍云子从来不会让他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比肯定是要比的,最多他下手轻一点。
他拔剑出鞘,沉声回答:“比。”
*
很快,楼重明就知道,为什么苍云子叫他们二人比试一番了。
他们虽然都是苍云子用相同时间教出来的,但苍云子传给他们二人的却是迥然不同的两套剑法。
从各自的剑名便能一窥一二。
霍青的剑名是雪痕,而楼重明的是烁玉。踏雪无痕从水,水流清润,烁玉流金从火,火舌暴戾。
和招招都带起迅疾剑风,剑法无比凶猛的楼重明不同,霍青的剑法其实并不凌厉,甚至看不见锋芒,和他人一样,淡雅清明,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连杀意没有,直到眼前一片雪意,才发觉剑刃将将抵在自己颈侧。
楼重明错身偏过。
先前他以为二人身形差距是霍青的劣势,实则是优势,霍青的躲避与进攻比楼重明要灵巧得多,反倒是楼重明只会蛮力劈砍,几次扑空。
苍云子抚须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以柔克刚。”
楼重明自是不信的,论力量,霍青始终比不过他,他偏偏要用刚的力道震碎了霍青的柔。他全力向着霍青的雪痕剑压去,想把霍青的剑震飞。
果然,霍青开始被迫后退。
但没过多久,霍青换了使力的方向,他的步法很快,突然转到楼重明怀里,雪痕的剑身沿着楼重明发力的方向,顺势压住烁玉。
楼重明手中的烁玉直接被霍青通过借力挑飞,“铮”地一声,剑身直直刺入地里,露出的部分犹自震动。
楼重明的虎口还保持着握剑的姿势。
“师兄,失礼了。”
霍青退了一步,对他行礼,神色淡淡。
*
苍云子将烁玉拔出来:“你二人皆为不可多得的剑道奇才,我教导的时间也一致,照理说来,小楼你的实力同青儿难分上下,断不会这般轻易输给青儿。”
“你可知,你败在哪?
楼重明握拳:“是我,轻敌了。”
“唉,”苍云子摇头,“若你轻敌,你连青儿的第二招也过不了。”
“恰恰是你太不轻敌,太想赢过青儿,才会败在他手里。小楼,你的杀性太重,所出剑招只为取胜杀敌,只有蛮力,心绪不宁,毫无章法,故而败在了青儿手里。”
“你能打赢的人,青儿未必能胜,但你的剑法若是一直如此,不管比多少次,你都是青儿手下败将。”
“青儿并不是没有弱点,只是现在的你没有发现。”
“阴阳相生,水火既济。水火相生又相克,你二人剑路相辅相成,要想变强,还需要多看对方。等你哪日和青儿打成平手了,再来找老夫教你别的。”
苍云子又捋了捋胡子,笑着说完,负手悠哉离去。
这是要他们两个当彼此的磨刀石。楼重明终于想明白了。
*
傍晚,楼重明在庭院中练剑,风暴一阵又一阵,树上初绽的花苞瑟瑟发抖,落了一地。
苍云子那一番话虽然点明了他的问题,要他立刻改正却是不可能的,楼重明练着练着想起九泉之下的亲族,双目猩红,剑风惊涛骇浪,狂乱无比。
最后苍云子看不过去,把这小子喊停了,再不停,师徒三人住的屋子就要被掀飞了。
他记得楼重明不胜酒力,给楼重明喝的水里兑了酒,果然,酒水过肚,楼重明昏过去了。
苍云子:“啧啧,这小子这点酒也喝不了,说出去有损我这个师父的声誉。”
苍云子担心又惊醒楼重明,只让他继续趴在石桌上睡,霍青担心师兄着凉,找了张小被披在他身上。
*
清风徐来,楼重明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睛,月光投落在石桌上,不知道他昏了多久。
想也知道老头嫌他烦,又给他灌酒了,他脸色沉沉,发誓出师那天让老头知道为老不尊会有什么报应。
又是一阵风。楼重明意识到什么,抬头向庭院中央望去。
霍青换了青绿色的粗布衫,在泠泠月色之下清翠秀丽,潇然卓尔。他手中持剑,淡然得好似手里的不是一柄能够直取人性命的利器,一招一式柔情若水,流光潋滟。
先前被楼重明用烁玉摧残得凄楚可怜的梨花细瓣追随着涓涓剑气,自下绕上雪痕剑素练的剑身,轻盈跃动,更远一点的花瓣则漂浮在霍青身边,像是恢复了生机一般。
在楼重明年幼之时,有一曲不知哪国的词曾经在鸿煦很流行,每有宫宴便会有乐伶专门演奏,曲调空灵。
时隔多年,今时今日故国已经破败,过往种种,不论当时大殿之上的父皇母后,唱曲调的伶人,亦或是过去的那个他自己,都譬如过眼烟云,尽数消散。
而就在这个夜晚,楼重明蓦地记起,当年那些伶人唱的词里是有那么一句。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就是眼前的霍青。
*
察觉有人在看他,霍青回头,对上楼重明的视线,瞬间收了剑势,漫天梨花簌簌落下。
他低眉敛目:“师兄。”
两人说来也不熟,白天比试过一场,但交谈寥寥数语,也不过互报姓名。
甚至楼重明这个师兄还败给了霍青。
楼重明问:“睡不着?”
霍青点头,又摇头。“今晚的月亮很好看,睡着太浪费了。”
白日初见以为霍青是个木头美人,谁知道也有赏玩风月的雅致。
楼重明定定端量霍青的面容,月光落在他脸上,剔透莹润,璎琅美玉才会有的光泽,清淡内敛。
他从前在宫里见过诸多美人,也未曾见过谁有霍青这样的风姿,初见惊人,现在风华仍旧不减。
霍青见他不言不语只盯着自己看,心中以为师兄还在意对决最后自己挑飞烁玉一事,又摆起架势。
“还要比?”
霍青神色认真,带着稚气,也是,老头说他比霍青长一岁。
“师父说了,再来多少次,我还是会输你。”楼重明说,“至少今天是。”
霍青倒没有觉得师兄的剑法有师父说得那么不好,他胜过师兄,是因为师兄有心魔。
不过就算师兄有心魔,剑法不佳,和他过招也是有趣的。
见楼重明说不比,霍青放下剑,不知道为何楼重明在他那张波澜不兴的脸上读出了些许沮丧。
很……可爱。
可恶,老头给他灌的酒,他伸手揉捏眉心,“明天……以后我都会和你比的,你不想比我也会为了赢你,硬要和你比。”
霍青听他那么说,又开心了点,虽然师父也教他,但大部分时间里都是他一个人练习练习再练习,身边的草木无心,在和真正的人过招之后,更觉得后者有趣。
“师兄,我会等你打败我的。”他收剑入鞘,清冷眉目间融融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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