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终将过去,即使是溺亡的孤灵也会被引渡到朝阳升起的地方——那里有着满地的金色杏叶。
被困在水钵里的无一郎此时肺叶里的氧气已经稀薄到近乎于无,可现场唯一能给他提供帮助的,仅是位年岁尚小,连日轮刀都挥不动的男孩。
——这是近乎无解的局面。
望着不顾身后致命威胁,不断试图用小刀破开水钵的男孩,时透无一郎顿时瞪大了双眼。好似想借助自己紧锁的眉,剧烈收缩的瞳孔斥责着——
你在干什么!!你是白痴吗!!
给我停下!逃!逃啊!捂住伤口能跑多远跑多远!
去通知大家,通知鬼杀队!将信息传播出去!!别管我!求你了别管我了!!!
但很明显,此时的男孩还没有到能看懂他人脸色的年纪,或者说即便看懂了,他也会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选择。
那近乎莽撞的,一次次重复着的,缺乏思考的执念——他要将时透哥哥救出来!
然而,男孩身后出现的是索命的恶鬼,纤薄的利刃可以轻易收割那条脆弱的生命。
于是尖刀扬起,落下。
眼睁睁看着男孩胸口溅出一片血红的湿濡,时透震惊之余,一股被忽视了许久的,从心底涌现而出的烦躁惶恐荆棘一般裹缠住全身。
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凭你是无能为力的!
不要想着救我,这不是你能做到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听!!
笨蛋!笨蛋!!笨蛋!!!
逃啊!逃!!不要为了我而死去!
一时间,无法明辨的情绪潮水般拥塞在他的心口。
这如果要让情绪感知力薄弱的无一郎来形容的话,是奇怪。
这种无时无刻不萦绕在心头的,该怎么形容呢?
不是愤怒,也不是害怕,更不可能是喜悦,而是——某种呼之欲出的迫切。
是铺天盖地,也是歇斯底里,更是无能为力。
在那短暂的十四岁生命里,时透无一郎从未如此切身感受过,这般浓烈到近乎窒息的祈求,而且是由他发自内心产生。
这令他忍不住心存妄想——
倘若,倘若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神佛……
拜托了,请救救那个孩子!
他是无辜的,他不应该死得这么早!!
至少!至少!至少!
不应该像……谁一样?
视野变窄了,很黑,什么也看不到。
肺里吸进了水,很难受。
脑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很疼。
经年累月积压的思绪于那一刻扬扬如雪洒下,
裹缠记忆的丝麻在黑暗中骤然崩断。
那一刻,无一郎记起来了。
同时,和回归的记忆一起到来的,还有至关重要的——空气!
时透骤然睁眼,看到的就是正往水钵里不停吹气的小铁!
该说什么?出乎意料吗?
本以为最不可能帮到他的,手无寸铁的男孩,却在最后关头救了他一命。
【你看,像这样勤于助人,最终也就相当于是在帮助自己呀。而且咱们人类这种生物,还能够为了帮助他人,而释放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哦……】
【你明白了吗,无一郎。】
我明白。
父亲。
“霞之呼吸·二之型——八重霞!”
少年以难以置信的角度全力挥出八段斩击,快到极致的刀光被凝成雪亮的白线。
水狱被破,飞散成霞!
少年终于挣脱牢笼获得片刻喘息,同时被压入角落的记忆也悄然蔓延。
一时间,他眼前好似飘满了金色的银杏叶。
像一场盛大的送别。
彼岸之端,河流之上,是一棵象征长寿的银杏树,树下守望着一个早夭的孩子。
那是他的哥哥,时透有一郎。
他遗忘了整整三年的至亲。
……
拢起长发的青年坐在紫藤花架下,眸间淌出细碎零星的笑意:“无一郎总有一天会找回坚定地自我,到那时你一定会变得更加强大。我很期待看到呢,那样的无一郎。”
……
“咳咳咳!咳咳!小铁……咳咳!小铁弟弟!”恢复了一点力气的无一郎第一时间想去查看男孩的伤势,身后继续朝两人攻击的金鱼鬼被愤怒的他一刀斩为两段。
因脱力倒在地上的小铁被时透扶了起来,可他挣扎着说出的第一句话却是——
“保护……日轮刀,时透哥哥……日轮刀……保护钢铁塚先生……”
说完便失去声息。
望着怀里的男孩,时透几乎是承受不住般地弯曲了自己的脊梁。
仿佛是瞬间撑爆内脏,由内而外喷涌而出的愤怒,那样烧灼的感觉,如此之疼痛,又如此的……
熟悉。
那是生命在自己眼前流逝的悲痛。
遥远的,恍如隔世的悲伤祈愿苏醒在无一郎耳畔。
灰败,冰冷和痛彻心扉的懊悔泼出浓艳的血色。
*
【神,神啊……佛祖啊……请,请救救……我的弟弟吧……】
【无一郎……是一个善良……的……好孩子……】
【请不要收走……他的性命……天谴就让我来承担吧……我其实……一直都知道……】
【无一郎的‘无’,是‘无限’的‘无’……】
*
那是哥哥用最后的时间送出的祝福。
于丛生的树木间,无一郎站起身来。
跨越了时间,霞曾说出的话再次被印证——
【我啊,一直相信着,无一郎是可以为了他人,发挥出无限力量的人。】
强大的觉悟之力与额头上的斑纹一起觉醒了。
“我要去,保护他人。”这是时透无一郎在取得所有记忆之后的,首要信念。
……
随着少年的快速移动,上弦之五也在这时来到了钢铁塚磨刀的屋子。
即使身受重伤,钢铁塚都没有停下磨刀的双手,他将一腔的专注热血都倾注在面前的刀坯之上。
头次被人如此忽视,这样的事实令玉壶极度愤怒,就在他想着继续折磨面前的刀匠时,脖颈处忽的一凉——雪亮的刀光于眨眼间迫近!
他瞬间躲闪,然后便看到门口那个提刀而来的长发少年。
他竟然逃出我的水狱钵了?!这不可能,他是怎么做到的?
然而现实容不得他多想。
长风如林,带着泥土的腥苦气味一路送入屋内。
这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一双岫玉般的眼眸凛冽成霜雪寒光,随着宽大的袖袍被风吹得鼓起,他以难以辨清的速度朝目标俯冲而来。
“咯咯咯,我一定要虐杀你!”玉壶狞笑着,手里拿着他的宝贝陶壶,“血鬼术·蛸壶地狱!”
瞬间,十数根巨型触手从那只小小壶中涌现出来,并在刹那袭向时透无一郎。
时透矮身躲过一只触手的攻击,逮到机会扬刀斩下——没断!
时透手上的这把日轮刀因为磨损过度而卷刃了!
“时透阁下!”关键时刻铁穴森先生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怀里抱着的正是由他负责的,时透无一郎的新佩刀!
这些事情发生在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转瞬间,位于山间的小屋就被巨大的触手破坏殆尽!扬起的灰尘冲上天空。
“嘻嘻嘻~怎么样?我宝贝触手的弹力~果然还是砍不断吧~”玉壶笑得非常愉悦。
随着烟尘散去,可以看到无一郎和铁穴森被一人粗的章鱼触手缠在了一块!
“刚刚确实是我太偷懒了,这次我会将你碾成肉酱然后彻底吸收掉~”
随着玉壶的话,触手在一步步收紧。
“唔唔唔……”身为刀匠的铁穴森先生最先受不了这样的挤压而发出破碎且痛苦的声音。
相反的,时透无一郎神色却冷静的过分。
战局的变化就在一瞬。
只是眨眼的时间,原本被夸赞弹力过人的巨型触手就在无形的刀光中被砍成数段。
玉壶:“!?”
“谢谢你,为了我打造出这把刀,铁穴森先生。”随着挥砍的动作,少年轻巧落地,并在下一息调整为随时可以出手的姿势护在刀匠身前。
随着抬起的手臂,结实的手臂肌肉暴露出来,宽松的长袖迎风而荡。
“不不,哪里的话!”铁穴森流着泪,“我只是依照第一位服务于阁下的那名刀匠所留下的笔记,将它打造出来而已……”
“我想起来了,是铁井户先生为我打造了第一把日轮刀,后来他因为罹患心脏病去世了。”
是啊……那些该忘的,不该忘的……
都想起来了。
虽然面容有些模糊了,但无一郎确实记起来了,铁井户先生,那位温柔的老爷爷。
*
“我最担心的是你啊,孩子。”飞舞的红枫之下,是老人的谆谆嘱托。
铁井户老先生一头白发坐在青石上,他的生命在随着时间流去,却仍然放心不下,那个令人担忧的孩子。
“等我走了之后,还有谁能理解你呢?
谁知道记不住事情的你,内心有多不安。谁知道这样的你,曾经付出过多少足以让人吐血的努力?
又有谁能明白,身为九柱之一的你……
其实活得如履薄冰,举步维艰呢?每当我看到你用过的佩刀,都会禁不住老泪纵横……”
脊背略有弯曲的刀匠拿着一支烟斗,苍老的声音,每一句却都是发自肺腑的忧虑。
“我已经命不久矣了,到了这个年纪,死亡早已不足为惧。但我唯独放心不下你这个好孩子……”
*
“能够消除你忧伤的人,在哪里呢?”老人颤抖着用粗糙的指腹抚摸着同样粗糙的,却是属于还不到十四岁少年的掌心,“这双伤痕累累的手,由谁来握住?”
曾经的无一郎并不知道,这些话,每字每句都纵横着老人担忧苦涩的泪,他也并不清楚到底该如何回答,甚至是用毫不在意的冷漠回应。
但是如今的时透无一郎终于可以坦然告慰早已在天国的慈祥灵魂。
对不起,铁井户先生。害你替我担心了。
不过我现在已经没事了。
因为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找到能握住我双手的人了。
【虽然其他人都说无一郎是天才,可是这样的成就却是无一郎透支自己的身体换来的。】
【……我其实一点都不喜欢听那些称赞你是天才的话,他们非常过分地把无一郎的努力给忽略了。】
【握刀两个月就成为柱什么的……听上去真的太令人生气了……】(见本作第六章)
——铁井户先生,握住我双手的人,叫霞。他是非常细心温柔的人,也是我的心上人。
而我现在很想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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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该忘的,不该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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