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芮宥书突然醒来。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在村口的小河边,日光很温暖。爷爷坐在他身边,像小时候带他下田休息时那样,捏着狗尾草,一圈一圈缠着,没一会,做出一只小兔子,笑着递给他。

“爷爷……”芮宥书心头一暖,有千万语哽在喉间,正要开口——下一秒,画面陡变,眼前迷蒙的薄雾,雾的对面,仿佛是个热闹的村子。

他看过去,迷蒙中,爷爷的身影就在其中,他和周围的人有说有笑,面容舒展,和从前一般。

他下意识向前一步,却一脚踏空,猛地惊醒了过来。

他大口喘着气,迟迟不肯睁开眼,他想在那个梦里再多停留一会,哪怕只有一会,让他再感受一下爷爷的气息。

可是窗外清脆的鸟鸣声,毫不留情地将他的意识拉回,他抬手摸到脸上的潮湿,终于睁开眼睛。

他坐起身,呆呆地看向微微泛白的窗口。

爷爷是在跟他告别吗?他是回到了那个世界……生活了吗?

八个多月,这是他第一次梦到爷爷,一直以来,不知是他固执地不肯做关于爷爷的梦,还是爷爷没有入他的梦,他一直没有在梦里见到爷爷。

是不是爷爷也纵着他,知道他不愿意告别,所以才不曾入梦。

但是昨天,因为那个男孩的三拜,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太过自私。

也许爷爷应该受到这样的祭拜,也许刘大爷说得没错,爷爷也应该有个体面。

爷爷已经为他付出了一生,他却为了让爷爷陪伴着自己,不肯放他往生。

爷爷真的不在了。

芮宥书把脸埋进被子里,终于嚎啕痛哭。

葬礼并不隆重。

有刘大爷的帮衬,和其他亲戚,邻居,都过来帮忙,一切进行地有条不紊。

陈程居然也来了,他不是任何亲属关系,却一直陪在芮宥书旁边。有远路的亲戚问他的身份,他便笑笑,主动介绍自己:“俺是邻居,大姨,您先去坐会。”

这关照来得莫名,但有他在,芮宥书确实省了很多心神。

葬礼的第二天,来了一个男人,这么冷的天,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黑色卫衣,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在嘈杂的人群中并不起眼。

然而芮宥书却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明夜。即使他穿着朴素低调,他的气质却与常人不同,芮宥书瞬间认出了那道清瘦的身影。

明夜跟着吊唁的人流,在爷爷的灵柩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芮宥书心头一紧,连忙站起身,在他弯下腰的瞬间,伸手将他扶起。

这几天,芮宥书第一次主动和吊唁的人接触,周围的议论声响了起来,低声讨论着这个男人的身份。

芮宥书却不管这么多,拉着明夜,避着人群,快步走到一处安静背风的角落。

“夜哥,你怎么会来,万一被人认出来……”芮宥书看着穿着单薄的明夜,满眼的担忧:“这边天气冷,你怎么穿这么少?”

“刚在车上开着空调,不碍事……”明夜的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他顿了顿,上前抱了抱芮宥书:“宥书,我知道你只有爷爷……我不能不来。”

这个拥抱很轻,一触即分。明夜很瘦,身上也带着一股子寒气,拥抱时甚至能感到骨头的轮廓。这个拥抱却很暖,暖得芮宥书鼻头发酸,眼泪一下子落下了下来。

明夜很快放开了他,帮他擦了擦眼泪:“以后,夜哥就是你的家人,有什么事,你随时可以跟我说。”

芮宥书知道明夜不便久留,他来这一趟,都不知道要推掉多少安排。他连忙擦干净了眼泪,郑重点了点头,催着他离开。

“夜哥,这里人多眼杂,我不留你,你的心意,我收到了,谢谢你。”

明夜看着他憔悴的面容,通红的眼眶,无声叹了口气。最终只是抬起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照顾好自己。”

芮宥书重重点头,他目送着那道黑色的身影快步离开,上了一旁不起眼的黑色轿车,拉开车门坐进去,消失在视野里。

有人问明夜的身份,芮宥书垂着眼,只说是个朋友,有人议论他背影气质出众,像电视上的明星。立刻有人反驳:“脸都看不到,就知道像明星了。”

葬礼的喧闹,有时候无关悲伤。

最后一捧黄土,隔绝了两世。爷爷却并不孤单,他的旁边是奶奶的坟。

芮宥书一个头磕下去,直到所有的礼仪结束,送葬的人群便散了。

“乖乖,起来吧。”刘大爷弯下腰去扶他,颤抖的手却拉不动。陈程走上前,去扶住刘大爷。

“大爷,您先回去吧,让哥自己呆一会。”

刘大爷也走了。

陈程看了一眼沉默的芮宥书,他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葬礼三天,除了那个神秘的男人出现的时候,他鲜少见到芮宥书流眼泪,人来人往的喧嚣寒暄中,他虽然应对自如,却很难从他脸上看到什么表情,只是呆呆的,像个木头人。

犹豫了一下,陈程迈开步子,慢慢走远。背后传来芮宥书压抑的哭声……

也许所有的喧嚣,换来的终究都是冷清,哪怕是一场葬礼。

芮宥书回到家,所有人都走了,只有刘大爷在门前清扫。他默默接过老人手里的扫帚,接着清扫。

刘大爷一边帮他整理残余的纸盒垃圾,一边劝他:“娃呀,事办完了,也该往前看,人都有这么一天,你爷爷在天上看着你哩。”

陈程听见动静,从院子里走出来,他拎着一袋垃圾,扔到旁边的空地,冲芮宥书打招呼:”哥,你回来了。”

芮宥书不答话,仍旧沉默地清扫着。

这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开过来,车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穿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男人。

陈程疑惑地看了看豪车上走下来的男人,又看向芮宥书,芮宥书见到他,攥着扫把的手紧了紧,瞪大了一双眼愤恨地看着他。

“又又……”男人叫他的小名,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讨好。

芮宥书不答话,上前几步,“刷刷”几下,把尘土碎屑都朝着男人漆黑锃亮的皮鞋上扫去,男人慌忙跺着脚躲开,佯怒道:“哎,你这孩子,你这是干嘛?”

陈程听见芮宥书开口了,他说:“扫垃圾。”

声音不起波澜。

“你!”男人被气得撸着袖子,原地转了个圈:“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等两天,就等两天!八个月你都拖了,还差这一会?!我那边的事一忙完我就往回赶!”

“那我爷爷死,还得挑日子您方便的日子,是吧!”芮宥书登时暴怒,陈程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他把扫帚撑在地上,拳头紧握,一副下一秒就要跟男人干架的样子。

刘大爷赶紧走过来拉住他:“乖乖,可不敢跟你爸爸这么说话!消消气,消消气,好好地说。”

芮宥书被老人拉着,胸膛剧烈起伏,最终愤愤地转过身,继续扫地。

男人掏出烟盒,抽出两根烟,递给刘大爷一根,又去分给陈程,陈程摆手拒绝了。男人便自顾自蹲到角落,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

“又又,你不能怪爸。你也是犟,你爷爷走的时候,你不愿意办,你这要办了,也不提前跟我商量,你一个电话就要我过来,我有什么办法?”

芮宥书不答话,手上动作却顿了一顿,陈程看出他又动了气。

芮春生仿佛没看见,他吐出烟圈:“又又,爸爸也有自己的家庭要顾,这次是早就答应了你阿姨和弟弟妹妹的旅行。你一个电话,我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了……”

他的话让芮宥书的扫帚加快了速度,沙石被扫得四处飞溅。芮父还接着话头,似乎是在极力解释:“我思量着你这边也办完了,就没让他们折腾,直接回城了……。”

“那你跟你小老婆继续度假好了!”芮宥书“啪”一声扔下了扫帚,积压的怒火终于爆发。他冲上前扯起父亲的衣服,把他朝外推:“你滚!谁稀罕你回来!滚!”

芮春生被推得踉跄,赶紧扔掉烟头:“你这是什么话?!又又,我是你爸,你别以为你翅膀硬了,我就管不了你了。我这次回来是专门带你走的,你跟我去城里,我给你安排个工作,怎么不比你跟你爷爷一起过得好……”

“我去你的——”芮宥书一拳挥出去,男人没有防备,被结结实实打在脸上。

陈程和刘大爷赶紧跑过去拉架,邻居也早有人听见动静走过来听八卦,见真的打起来了,跟着七嘴八舌地劝。

“你这孩子,你怎么能打你爸呢,快松手……”

“就是,父子哪有隔夜仇,有什么说开了就行。”

芮春生被打懵了,脸上火辣辣地疼。又听见邻居七嘴八舌地议论,顿觉颜面尽失。他猛地挣脱拉架的人,一拳狠狠回击过去!

芮宥书被众人拉着,躲闪不及,生生挨了一记重拳,嘴里尝到了咸腥味,耳边更是嗡嗡作响,他红着眼就要还击,一个人身形挡在了他的前面。

陈程站在芮宥书身前,他身形还带着少年人的单薄,并不算健壮,此刻却将芮宥书严严实实护着,像一堵墙一般。

“你干什么?”陈程一把抓住芮春生的衣领,浑身散发着一股你敢动一下,随时跟你拼命的狠厉。

芮春生被这个半路杀出的少年镇住,下意识后退半步。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小陈你赶紧松手,好孩子,听话……”刘大爷一边劝一边拍着他的后背安抚。旁边邻居也七嘴八舌地劝着。

陈程却像只被激怒的小兽,死死地攥着男人的衣领,纹丝不动。

“小陈,”芮宥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放开他。”

他还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名字,别人都这么叫他。

陈程这才缓缓松开了手。

芮春生狼狈地退开,用昂贵的西装袖子擦了擦嘴角,“呸”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爷爷的坟在西边地里。”芮宥书的声音恢复了淡漠,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露出方才的激动:“你如果有心,去烧两张纸,这事就算了了。”

芮春生看着这个儿子,这张与前妻过于相似的脸上,此刻是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冰冷的决绝。他看了眼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也知道再闹下去只会更加难堪,于是冷哼一声,整了整衣领,转身上车。

打开车门,钻进车里,车里的暖气熏得他有些发晕。他透过车窗看去,那个混混一样的小子站在他儿子面前,抬起手,一下一下,安抚地拍着他的背。而芮宥书,只微微低着头。

什么不三不四人都能结交。芮春生心底涌起一股挫败和恼怒的不屑。也不知道是对那个小混混,还是对自己那个不听话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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