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村的冬日里少有阳光,虽已过了雨水,快至惊蛰,但还没等来真正的春日,仍是凉飕飕的。
离春分还有不过二十多天,年关刚过,才褪下庆新年的对联,就又快要贴上花联。
小孩们这边定下春分立鸡蛋的赌约,那边就漫山遍野地挖春菜,便是大人们也开始忙活上包汤圆了。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各家各户抱了阴一整个冬天的棉絮出来晒。家前院后,尽是飞舞的碎花被子,走到哪里,都是轻快的笑声。
喜娘提了桶新洗的衣服一出来,就看到村北那头豆腐铺家的小姑娘银朱穿过巷子。
喜娘叫住她:“银朱丫头,又上大人那去?”
“是呢,阿娘叫我给神女姐姐送豆腐。”银朱脆生生答了。她听见声音,歪着身子找被子间的缝隙,想看看喜娘今天的模样。
村子里没人不知道,喜娘最手巧,冬天绣红梅,秋天缝桂花。眼看春天到了,喜娘肯定又能做出新花样。
喜娘见小姑娘那打探的身影,故意转了几个圈,炫耀炫耀自己今天穿的碎布裙子:“银朱丫头喜欢,改天我得空了也给你做件。”
银朱不过八岁,经不住逗弄,红着脸就想走。
喜娘忙唤道:“哎,正事儿还没说呢!这几天我看啊,那位大人脾气又不好了。你自个儿注意点儿,看着情况不对,就赶紧出来,别管什么豆腐不豆腐的。我说句难听的,大人不差你家这一口。”
豆腐铺家的叫银朱来送豆腐也不是一回两回,每回喜娘都一阵叮嘱,每回都盼着小姑娘别再过来了。但那豆腐铺家的也不知道图什么,就是不领情,背地里指不定还骂喜娘多管闲事。
喜娘才不管他们背地里说道什么。他们长辈争来争去,不还是银朱受罪吗?
银朱哎了声,就拎着豆腐篮子,钻进花被子堆里不见了。
却是没隔太久,她又原封不动拎着篮子走回来,眼角通红,一看就知道是哭过了。
喜娘远远见了,知道多半是那位大人又甩脸子了,当即扔下刚抱起的衣服,疾步走到银朱身边,抓着她手说:“大人那脾气咱们都知道,她要是说你什么,你可千万别当真。”
听了这话,银朱才勉强止住的眼泪又要落下了。
喜娘看了心疼得紧,又安慰几句,不免怪罪起豆腐铺家的:“明知道大人是那脾气,还非要你过来,真不知道怎么做的娘!”
银朱慌忙摇头,小声说:“是我主动要来的。阿娘说,送不了几回了……”
喜娘怔住了。
是了,送不了几回了。
传闻,春分前后七日是“彼岸”之门打开之时。水云村的神女会在十九年那年的春彼岸入日,去往那个名为“彼岸”的世外仙境。从此,成神成仙,再不是水云村的人能触及的。
这一代神女的十九岁,正是今年。
银朱的泪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咧嘴笑说:“喜娘,我知道的,神女姐姐要去好地方,我们不用担心她。不知道那个好地方有没有豆腐吃?”
听这话,喜娘愣了愣,到底是叹了口气,从银朱手里接过篮子:“你回去吧,我给大人送豆腐去。”
喜娘看着银朱离开,便回身绕过自家屋子,到了后院,不用拐几个角,就到了神女世代的住处。
住得近,平日里搭把手也方便。喜娘算是照顾神女较多的,神女好歹不会直接抄家伙把她赶出去,只是说话依然不怎么好听就是了。
果然,听见屋子被人打开,坐在角落阴影里的神女懒懒瞧过来,嗤笑道:“喜娘也来看我死没死?”
她身着雪白的长袍,是水云村神女的定式。又刻意寻了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坐着,浑身瞧着越发冷清,一开口便是凌冽的剑锋。
喜娘好声好气说道:“银朱丫头关心大人,特意给大人送来的豆腐,大人多少吃两口吧。”
神女仍是皮笑肉不笑:“是该吃两口,毕竟再过二十来天,我就永远吃不到了。还特意给我送来,这是把我当灵位供着呢。也是啊,我在这儿待着多碍人眼,哪比得上一块牌子省心?”
“阿葵,你和小孩子较什么劲……”
“喜娘还记着我叫阿葵呢,我还以为你们左一个大人、右一个神女的,都不知道我也是个有名字的人呢。”神女阿葵微笑着打断她的话。
这下就算是喜娘也觉得后背发凉,眼看春分越来越近,这位是越来越不好招惹了。
阿葵不管她难堪,继续说道:“毕竟自从春分那日出生,我就注定是神女了。神女都是要死在十九岁的,哪用得着有名字呢?”
喜娘想方设法地劝:“张口闭口就是死不死的,也不嫌晦气。人家银朱丫头都晓得,你呀,是要去好地方,要当神仙享福的。”
“这话银朱信,别人信,难道喜娘你也信?”阿葵道,“不过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死了可不就当神仙去了?反正是要死的,十九岁那天死还是现在死好像也没区别。就是不知道我要是现在就死了,春分的时候,会有多少人要献祭,才补得上我的缺?”
喜娘吓了一跳:“别的事情你胡来就算了,这话可不能乱讲!”
“死不得,也说不得。”阿葵咯咯笑了,“生不由我,死也不由我。以后有人说起,有水云村神女的尸体寻到了,都不知道说的是我,还是我的前辈后生。”
神女并不是都不回来的。有些会在几年、几十年之后,突然出现在水云村附近,只不过,都已逝去了。
只是这话总归让喜娘接不上,总不能说,只要她还活着,保准能把眼前人的尸体认出来吧?
喜娘努力打起精神,尽心尽力劝两句:“大人要是不高兴,去山里走走也好,别在屋里闷着了。”
“是该出去走走了。”阿葵似笑非笑,挑眉看她。
喜娘悄悄松了口气,可算把这位劝出门了。这位大人平时没什么爱好,除了见人来了爱刺几句之外,就爱在山里头走了。水云村依山傍水而建,附近山林子多,由着阿葵折腾。
她走时,阿葵就也跟着出门了,路口一分别,阿葵转向去了山里。
暖暖的阳光晒在阿葵身上,引她眯着眼抬头看,怎么看都觉得刺眼极了。
就像这村子的一切,刺眼极了。错落的木屋子刺眼,每家每户的花被子刺眼,喜娘刺眼,银朱也刺眼。这些人、这个村子都是有未来的,只有她没有,她刚出生时就被定了死期。
这一身白衣像是她打小就穿的寿衣,得一直穿到死的那一天。
村子里的人进山有一条大道,一路进到山里的祭台,村民们有事进山里去,都只走这条大道。
恐怕只有阿葵是个例外。阿葵起初沿着大道走了会儿,只为掩人耳目。确认在村子里往上看,保准不会看到她之后,她就岔了被她用枯枝断木遮挡的路口,拨开杂草,艰难行走好一阵,终于走到一条铺满落叶的小道上。
她小心敛着长袍的手终于松开,仔细打量,能看清白衣上细碎的切口,大抵是山里的尖叶粗木剐蹭的。
她正走着的这条路,在村里不容易看见,也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少见的松口气。在水云村可以瞧见的范围里,阿葵总觉得有村民无时无刻地监视着自己,教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阿葵固执地相信,这是一条能走到外面世界的路。
只是今年她就要满十九岁,无论是否是条通途,她都再也见证不到了。
她不禁苦笑,笑自己的命运,也笑自己的懦弱。她到底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不敢抛下一切,去追寻外面的光明。
阿葵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落叶铺满了地面,让人分不清前方是平路还是断崖。
忽然,耳边传来了树叶摇晃的响声。
阿葵猛地一惊——难道,这里还是被水云村的人发现了?
水云村从未有人想过,会有神女想要离开,就算发现了,也不该看出她的心思……
阿葵惊恐地往后退,那种无时无刻被人注视的感觉又一次涌上心头,几乎要让她呼吸不上来。
树叶声并没有停止,反而响得更热烈了。
阿葵的声音颤抖,强撑着厉声喊道:“你,你是谁?我已经发现你了!要杀要剐,给个爽快!少在这里装神弄鬼!”
“哗啦。”
那人却充耳不闻,仍是拨弄着草丛,又将落叶扫来扫去,似是在引阿葵过去。
阿葵勉强鼓励自己深呼吸几口,缓缓地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她抓着面前的杂草,心一横,倏地扯开——
草丛后面,卧着一个衣衫破旧的女孩。
脸上沾了泥土,头发也乱糟糟一团,狼狈极了。她半撑着身子,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阿葵。
“你是谁?”阿葵仍然警惕地瞪着她,努力回想这是水云村里的哪号人物。
女孩却只发出呜呜的呼声,有一只空闲的手努力比划着,一会儿指后面的路,一会儿指地上,摆动得阿葵摸不清南北。
她比划了好一番,才教阿葵反应出不寻常。
“你是……哑巴?”
我寻思着再不写就又要过年了
关于章名:
听说每一个节气又分三候,所以是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这本的章名就用每一候对应的花了(从多年前买的一本书上翻的)。
不过我估计这本写不到那么多字(对手指),不管怎样总之先从立春一候的花开始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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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侧金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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