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往事已矣旧人去

殿中安静无声,可刚才江宛如绝望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殿中,激的所有人都不敢开口说话。

江宛如的话,就像是一块石头砸在了水面上,扑通一声闷响,声音只存在一瞬,可余波还在一圈一圈往外扩散。

江瑟已经不记得二人对峙时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江宛如瘫坐在地上绝望的嘶吼,她全然没有了往日里温和端庄的形象,高坐在高堂上的帝王因为愤怒面红耳赤。

最后的结果,是征东江家满门抄斩,外族与家中下人全部流放。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咳咳咳…”

“江昀彻。”

江昀彻上前一步跪下道:“儿臣在。”

“你下去排查与征东交好的几大世家,看看还有没有余孽尚在。”

“儿臣遵旨。”

皇上往后看,将江瑟和沈肆二人唤上来:“此次你们二人有功,待事情处理完后,朕有赏!”

二人其道:“谢皇上恩典。”

惊起鸿雁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

殿外太阳高挂与顶,入了秋,风吹来就能轻易散去仅有的热意,钻入衣襟,便只剩下冷。

地面铺上了落叶,负责洒扫的宫人弯着腰,见着人便行礼,阖宫上下一片死气,谁也不敢在紧要关头做错了事。

他们三人走在宫道上,江瑟站了这么久觉得有些疲惫,但还是扯出了抹笑容开口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都没收到消息。”

江昀彻看了她一眼,露出嫌弃的表情,但仔细一看还有些藏在内里的无奈和不易察觉的纵容:“不想笑就别笑了,笑的这么丑给谁看。”

说完还是补上了一句,回答她的话:“昨日晚上赶回来的。”

江瑟抿唇,垂头看着地面,嗯了一声。

脚落在落叶上发出脆响,但脸上的笑容依然维持着,她的声音有点轻:“要笑的,你回来了,我自然是开心的。”

落叶的脆响没听,江瑟走的很慢,故意踩着玩。

早些年江昀彻及冠之后,皇上派他去柳州历练,除了第一年过年回来过,后面两年他都没回京城。

江瑟跟江昀彻是像是欢喜冤家,小时候江瑟就喜欢跟在这个模样俊俏的哥哥后面跑,但是江昀彻骂她蠢。

但不可否认,江昀彻对她是真的好,这两年大小礼物都没落下,江瑟人没去过柳州,但是柳州有什么好玩的小玩意她都知道。

不仅知道,她寝宫里每个角落都能看见。

江昀彻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走在两人身后的沈肆。

江瑟仿佛如梦初醒般,将沈肆拉到面前说:“这是祁连大将军的儿子,沈小将军沈肆。”

她看着江昀彻,然后,看着江昀彻露出了看傻子一样的神色。

江瑟:“?”

沈肆现在已经成了面瘫脸了,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然后就听江昀彻说:“我跟沈凌予是少时好友,奇怪了,你不应该知道吗?

江瑟蒙圈了,啊了一声,惊奇的问道:“我一直在宫里,我怎么会知道?”

江昀彻现在比她还蒙:“沈凌予是我幼时在宫里的陪读啊。”

江瑟沉默了,随后转头看沈肆,面无表情地说:“你的陪读不是个花里胡哨的女娃娃吗?”

她是看着沈肆说的,话却是对江昀彻说的。

沈肆现在已经麻了,幼时想长翅膀的梦想现在又冒出来了。

皇宫好可怕,他要飞走回家找母亲。

宫里的皇子在幼时会选世家子弟进宫陪读,但是江瑟是个例外,她的功课由太后管,她五岁发了一场高烧之后就被太后接去养了五年,十岁才回到凤仪宫。

但是江瑟小时候是个爱撒泼打诨的性子,闹得很,片刻都不能消停。

她做完功课,就喜欢溜出去玩,不是找母后下棋就是去找江母妃那讨茶糕,看剑谱。

所以太后一找不到她人,就去两个宫里寻。

但是渐渐的,太后发现这两个地方也找不到她了,后面才知道她去偷偷学堂看他们上课,听着朗朗的读书声,她在后面捉蝴蝶玩。

有时候被发现了,就呼啦啦跪了一地人,她就会被吓到,结巴地让人平身。

那时候江瑟就注意到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身上总是穿着艳丽的衣服,老是扎着两个小丸子,明明很可爱,却总是板着脸,冷冷的。

江瑟就喜欢去逗她,在她旁边叫姐姐,拉她的手到处跑,有时候被发现了,教书的先生就会发火,拿戒尺打她的手。

讲真的,沈肆那时候快恨死她了,天天顶着别人喊他沈公子的时候叫他姐姐,还拉着她到处跑,害他被戒尺打手。

那段时间,沈肆的手都是红彤彤的。

江瑟那个没心肝的,看见先生就躲一边去了,生怕被拉到太后那里告状。

后来呢?

哦,想起来了。

后来祁连将军被派到边境,沈肆也走了。

她后面也渐渐忘了,幼时那个漂亮的姐姐。

意识回笼,江瑟疑惑地问道:“你那时候穿的比我捉的蝴蝶还花做什么?”

沈肆颇感无奈和心酸,他说:“我娘想生个女儿,可是生下了我,她缝的那些女娃娃的衣服就只能给我穿了。”

说到这里,江瑟已经咯咯的笑起来了,笑的直不起腰,直到蹲了下去。

沈肆一只手搭上了江昀彻的肩,一只手捂脸,崩溃的说:“兄弟,我没脸见人了。”

江昀彻也没想到江瑟到现在都还以为那个粉娃娃是个姐姐,他气笑了:“平时说你蠢,只是说着玩玩,我真没想到你是真蠢。”

江瑟被骂了也还在笑,还是沈肆那她拉了起来,再笑下去就该岔气了。

沈肆扶着她,认输般说:“别笑了。”

江瑟努力憋住,说了个好。

入夜后,秋日的寒冷暴露无遗,明月高高挂在树梢上,大梁没有宵禁,晚上依旧热闹非凡。

江瑟披着玄色大氅,待风吹来时将衣领笼紧,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双手交叠在一起取暖。

到了昭狱门口,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去,意料之中被拦住了,她轻轻褪下手腕处的金玉镯子,放到守卫的手上笑着说:“劳烦大人通融一下,我想进去探望一个人,很快就出来。”

嗯,被拒绝了,这也算是在意料之中吧。

江瑟仅有的侥幸心理破灭了。

正想破罐子破摔摸袖口把公主令牌拿出来,就见一块东西从后面探到她眼前对着守卫说:“这位姑娘是本将远方亲戚,这次来京城想探望一下入狱的姐姐,劳烦通融一下。”

守卫一看见令牌立马弯腰作揖,陪笑着说:“原来是沈小将军的亲戚,怎么不早说,怪我有眼不识泰山,姑娘请,但是姑娘动作还是得快些,免得给人发现就不好了。”

江瑟也对着他笑,行了一礼道谢:“多给您添麻烦了,刚给的镯子您收好了,多谢您通融。”

说完转身看了沈肆一眼,无端生出些心虚。

沈肆倒是神色自若,领着她进去。

走到拐角,沈肆对她昂首道:“公主快去吧,江氏就被关押在最里面。”

狱里的环境着实不太好,江瑟一只手拎着食盒,一只手掏出一方素帕捂住口鼻,小心的走过去。

到了门口,江宛如正靠在角落合着眼,不知睡着了没有。

江瑟叫了她一下,她便睁开了眼睛。

看到江瑟,她有些惊讶地问道:“你怎么来了?”

她头发乱糟糟的,脸上也有些灰,穿着粗糙的衣服,邋遢的坐在那里,只进来半日,就成了这副模样。

江瑟复杂的看了她一眼,随后蹲下,打开食盒,对她道:“本宫来看看你,送你最后一程。”

毕竟明日就要斩首了。

江宛如侧过脸,轻笑出声:“公主不恨我吗?”

江瑟拿出放在食盒里的糕点,也没有回答江宛如的话,只是自顾自的说着话:“我记得江娘娘最喜欢吃这雨前龙井做的龙井茶糕,我今日给你带了点,希望你不要嫌弃。”

江宛如视线下移,看着摆在地上绿色的茶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她爬过来,绑在手上的铁链也跟着哗哗响。

她拿起一块放入嘴里,茶香浓郁,带着甜味,她吃完一个,就看着江瑟说:“我哪里喜欢这甜滋滋的东西,我以前最爱喝浓茶。可是你经常被苦的皱眉。

但你下次还要喝,因为你觉得茶很香,所以后来我就叫人把茶做成了茶糕,常常备着,就等你来。”

江瑟看着她,一时无言,神情复杂。

江宛如垂头又拿了一块,平静地开口:“你应该恨我的。”

江瑟被这话说出了眼泪,压抑着喉咙的酸涩,勉强笑着:“我也想恨江娘娘,可我一想,脑子里就全是江娘娘带着我练剑,生病时坐我榻边一刻不离,我难受的时候,你反而比我先掉眼泪的场景。”

江宛如面色不改,一字一句说的温柔,可话却诛心:“念着这些做什么,我很早以前就教过你了,往事不可追。”

那大概在一个夏日,江瑟拿着钝头的木剑照着剑谱囫囵学着,眼睛却一直瞟向江宛如。

江宛如注意到她的视线,立刻放下茶杯,好笑地看着她问:“这是怎么了?”

江瑟勾唇带笑凑过去,带着喜色道:“江娘娘,儿臣从来没见过江娘娘用剑,儿臣想看!”

本以为这事件很容易的事,江瑟甚至都没撒娇,但是江宛如拒绝了。

江宛如听完她说的话后,人很明显紧绷了一瞬,眼底划过哀伤,洁光如月的眸子也在刹那漫起了水雾,江宛如低下头,再抬起来神色已经如常,再次拒绝了。

“啊……”江瑟呆愣愣的,刚刚眸里的水雾好像就是她的错觉,虽然江宛如此时神色无异,但她还是隐约察觉到江宛如情绪的变化。

她讷了讷之后还是没说出话来。

她之后回宫稍加打听才知道,江宛如是将门虎女,留在君王身边伺候有危险,一进宫门便喝了散去武功的药。

那药会让人身体疲软,变得跟个脆娃娃似的,风寒都能把人折腾死。

难以想象得到,江宛如在小产过后居然犹如在缝隙中艰难求生的野草一般活过来了。

江瑟从那以后进凝霜殿说话都小心翼翼的,唯恐说错了话,又惹的江娘娘伤心。

江宛如好似察觉到了她的小心思,还反过来安慰她。

往事不可追。

过去的,都将过去,明日的太阳依旧会升起,人不应该总是被旧事物绊住了脚。

“是啊,往事不可追。”江瑟说着,语气里藏着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的嘲讽。

江娘娘,你说往事不可追。

可下一句是来者犹可忆。

“嗯,小念儿,你走吧。”

在临别前,江宛如还是叫出了在心中默念好几遍的称呼,在过去的时间里,她很少喊过,这也是最后一次喊了。

江瑟抹了眼泪,站起身,俯视着她,江宛如依旧垂着头,脸上还是那副虚假的温柔的模样。

念,常思也。

江娘娘,为什么要叫我的小字。

江瑟转身离去,玄色的大氅渐渐隐没在黑暗里,她穿着黑色的衣服,可人却是跟白纸一样的干净,她跟这里格格不入。

江宛如听着脚步声,知道人走远了,才耷拉下嘴角,面无表情的样子甚至带着些冷酷,她一刻不停的往嘴里塞茶糕,直到塞不下。

夜很长,但太阳第二天依旧会升起,只是江宛如的太阳在落胎的那一晚就彻底的降落了。

往事如虚烟,抓不到摸不着,风一吹就找不到踪迹了。

她在摸不到光亮的昭狱里,躺在脏乱的角落里,抬头想要穿过那层石墙望向遥不可及的天,去看看那遥远的星,可终究不可能,她又低头呢喃着对自己诉说:“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

为什么刺杀的婢女偏偏被她安排在有众多武将齐聚一堂时动手呢?

她不明白。

就比如她不明白为什么当初会对年幼的江瑟心软一样。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着红衣骑马的爽朗女郎,终究是被宫廷岁月蹉跎了。

“惊起鸿雁不成字,辞柯落叶最知秋。”——《次韵任君官舍秋雨》

“往事不可追,来着犹可忆。”——《论语·微子》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归去来兮辞·并序》

“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霖铃终不怨。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木兰花·拟古决绝词柬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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