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火漫教坊迎新生

这些天,京城里都在传,那沈家小女沈若霜,从当初的惊才绝艳,沦为卑贱的官妓。

在午夜回首,还能听到教坊司内传来的惨叫声。

陶瓷瓶轻落在木桌上,流出清脆的微响,男人一身黑衣,脸上的刀疤横长,一双凤眸俯视着地半跪着的人,他手伸进衣襟内,掏出了一方素帕,仔细擦拭着受伤的血迹。

眸里的淡漠和狠绝掩饰不住。

“今日就到这吧,仔细擦着药,我五日后再来。”江昀彻擦完手,帕子丢在地上,”落在沈若霜的渗血的衣衫上。

“是,官爷。”

沈若霜抬头,与他对视,隐晦的情绪漫开。

江昀彻头也不回的就走了,妈妈随后进来,笑眯眯地道:“霜姑娘,起来吧,养好身子,五日后爷还会来。”

沈若霜不着痕迹地将帕子拢入袖中,低头啜泣,肩膀一抖一抖地,起初还有装的成分,后面是真的哭着哭着就被密密麻麻渗出的痛疼哭了,她哽咽道:“如此这般折磨我,我倒还不如死了去。”

“哎呦,霜姑娘,你还是戴罪之身,那位爷出手阔绰,你应该感恩戴德,这可是别的姑娘没有的福分,你怎可产生怨怼?”妈妈不满的朝她道。

“我,我,我真是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她揩掉眼泪,泪眼朦胧地看着妈妈继续道:“妈妈,你让我独自待一下吧。”

妈妈皱紧眉头,几欲开口,看到她这一身伤,还是叹口气走了,京城里会玩的不在少数,打人折磨的也不是没见过。

这种打完还要拿药养着,养好继续打的真是头一遭。

这沈家姑娘,在从前的日子里,身为嫡女,背后又有昭华公主撑腰。

那昭华公主是谁?

乃是满京城独一份的金枝玉叶。

这个沈姑娘如今却落得这个家破人亡,众叛亲离的下场。

可悲,可叹啊……

沈若霜等妈妈走后,拿出帕子,下面有一小行黑字,拿线缝成的。

明晚,脱身。

吴中霜雪晚,初冬正佳时。丹枫未辞林,□□犹残枝。

秋天渐渐被取代,冬日如约而至。

江瑟漫不经心地剪着盆栽里的山茶花枝,想着前些日子父皇封赏的时候。

她向父皇讨要了一座公主府。

就在长安街那片,江瑟喜欢热闹。

景和帝似是才想起一样,恍然地跟她说起封地的事情,江瑟垂头一笑,笑得仿佛并不在乎。

她想要柳州。

父皇给了。

从父皇在及笈后对封地一直缄口不提的那刻起,她就知道,父皇要打压她。

不过她并不急,太后自会帮她对父皇施加压力,只不是父皇松口的还挺快,原本以为还要明年。

想起父皇,江瑟眼中闪过复杂的情感。

她想起前段时间在母后寝殿里翻出的一封旧纸,纸已经发黄,褪色的墨水昭示着信已被摸过无数次。

新的内容有两种不同的笔迹,昭示着出自不同人的手。

江瑟不敢去问母后这张纸的来源,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找了嬷嬷。

嬷嬷是母后带去太子府的陪嫁,一直跟着母后。

嬷嬷知道后,迟迟不语,千言万语都在一声叹息里。

宋安玲乃正三品六部尚书嫡女,自幼与正四品怀化中郎将之子殷钟玉交好。

那年百官宴,年16的宋安玲一首赋新竹,名满天下,成为太子的江霁华看着殿中神采飞扬,眸中尽显自信的她,头一回表露出渴望。

江霁华从不像表面那般温润如玉,他藏在内里的野心早已波涛汹涌。

他阴暗,自私,凉薄。

红墙绿瓦只是表面的风光与辉煌。

在宫城里长大的孩子不可能拥有天真,江霁华是靠着自己拼死爬上了储君的位置。

这是宋安玲自己也跟着爬进宫墙后才知道的事实。

那场百官宴,是她名满天下,开启她光明璀璨的一生。

也是那场百官宴,让所有的痛苦葬送了她的一生。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宋安玲嘻嘻地笑着,手握着毛笔,在纸上边写边念,念得身旁的少年脸色通红。

“别念了……”殷钟玉无力的阻止。

“为什么不念了?因为你忘了后面的句子了?”宋安玲故意逗他。

殷钟玉抓耳挠腮,红润浸入脖颈,轻声反驳:“才不是。”

“可是我忘了,你能告诉我吗,玉郎?”那声玉郎拖长了尾音,酥到了骨子里。

殷钟玉犹豫地开口念道:“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殷钟玉很诚实的说:“后面不会了。”

因为宋安玲一般只念到这。

宋安玲不喜欢后面的部分,觉得很悲,男儿出远门,迟迟未归。

但是这不妨碍宋安玲此时的心情,她凑过去歪头看他,脸上依旧带着笑,:“殷钟玉,何时提亲?”

这不是逗他,宋安玲真的想嫁给他。

殷钟玉收起神色,变得严肃,看着宋安玲的眼睛,垂头保证着:“等我打了胜仗,立了军功就回来娶你。”

宋安玲眨眨眼,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娇嗔道:“那你可要快点,想娶本小姐的人都要把宋府门槛踏破了。”她轻笑着,还是补上一句:“你小心些。”

小心什么呢?

打仗注意安全。

小心我被人娶走。

殷钟玉面色柔和,任谁都看不出这是在战场上果敢杀敌的少将军,他勾唇一笑,午后的斜阳照进窗子里,照进他的眼,带着细碎的光彩,他伸手拿起面前的纸,将刚刚念出的诗补了上去,:“我们玲儿这么聪慧,我定要小心护着,不让别人惦念半分。”

“六部尚书江予淮之女江安玲接旨!”

太监尖细的声音环绕在耳边。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宋安玲娴熟大方、温良敦厚、品貌出众,太后与朕躬闻之甚悦。今太子江霁华,适婚娶之时,当择贤女与配。值宋安玲待宇闺中,与太子堪称天设地造,为成佳人之美,特将汝宋安玲许配太子为正妃。一切礼仪,交由礼部与钦天监监正共同操办,择良辰完婚。”

“不。”宋安玲哆嗦着唇,浑身发抖,四肢湿冷,她险些失声,再次开口:“不!我不嫁!”

那位太监乐呵呵的,还走过来凑到宋安玲面前劝道:“宋小姐莫耍小性子,今日这话传出去就不好了,太子妃,哟,这可是天大的福气呀,这未来可就是中宫之主,是大梁最尊贵的女人。”

“我说了,我不……”话还没说完就被宋安玲的母亲捂住了嘴,强行接旨。

边沙黄沙飞扬,战士的嘶吼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刀剑碰撞的声响。

我要赢着这场战争!

娶我年少时便心爱的女人。

剑插在尘土中,他抹去唇边沾上的血迹。

他赢了。

可却在回京后不久,迎来了灭顶之灾。

他一生戎马,为国为民,却冤屈难伸。

“我的玲儿这么聪慧,一定会有很好的归宿。”殷钟玉在最后一刻想着。

血洒满地。

太子府很大,大到她走不出。

太子府又很小,小到她可以一下子便踏进宫墙。

江霁华对她很好,好到挑不出一丝的错,好到有时连宋安玲自己都会恍惚,他们二人只是寻常夫妻。

直到一天,她发现了痛苦的开端。

“你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他立下了赫赫战功!乃是大梁的功臣,你身为大梁储君却杀害忠良,你明知他不可能造反!江霁华,你不配为君。”宋安玲歇斯底里的吼着。

江霁华依旧是温润淡雅的面貌,冷静的在一旁看着已经癫狂的宋安玲,温柔的开口:“玲儿,你疯了。”

“我不是疯了,我是死了。”她早就在得知殷钟玉死去的消息时就随他一起走了。

“不行啊,你要与孤携手度过一生。”江霁华看着宋安玲疯,情绪没有丝毫波澜,甚至上前蹲到她面前,捧着她的脸,还想凑过去吻她。

宋安玲看着他,又哭又笑:“江霁华,你喜欢我什么?”

糟糕,真的是把他问住了。

喜欢她什么呢?

喜欢她站在殿中,骄傲的念出自己的成名之作,赋新竹,她是多么的有才,天下文人墨客皆在那年疯狂传颂她的文章。

那一刻,江霁华就知道,这个女人未来会成为自己的妻。

宋安玲不愿为他生子,可其他又侧妃不能越过她先生下长子。

江霁华颇为苦恼,反倒是宋安玲,神色平淡如常,没通知过江霁华就全撤了侧妃们的避子汤。

当时的皇后对此充耳不闻,表示默认。

宋安玲那段时间实在太能折腾了,皇后与江霁华为了掩盖住这段丑闻花费了不少功夫。

但好在宋安玲现在冷静下来了,皇后也尽可能顺着她。

毕竟,宋安玲的母家,乃是六部尚书,是朝廷重臣。

江霁华登基后,她就干脆做个甩手掌柜,不管宫中事。

要说宋安玲在成为皇后后有什么值得开心的,那便是生下了江瑟吧。

抛开刚怀上江瑟的时候,其实自己是想要流掉的。

但生下来抚养长大后,她越来越离不开江瑟,这深宫中什么都不是自己的,唯独江瑟。

太后年轻时的策论最盛极时可使京城纸贵,让天下学子甘愿奔赴在她身后,为她摇旗呐喊。

江霁华不适合做一个皇帝,他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可以伤害无辜。

太后生出垂帘的心思。

可太后低估了她的儿子。

太后并没有放弃,她发现自己的儿子有了打压才学女子之后没有犹豫,将江瑟带到自己的永寿宫抚养。

她要亲自教导出一个未来能为天下女子指一条明路的公主。

同时,这也是对皇后不管宫中事的警告。

宋安玲时常感到悲哀。

殷钟玉因为自己的才华爱上自己,发誓要守护她,可却因她失去鲜活的生命。

多讽刺,生前与她许下白首不分离的人,死后自己却连他的名字都不能提。

江霁华也是因为自己的才华吸引到了他,可他却因为得不到而扭曲,去打压其他具有才名的女子。

江霁华是个很矛盾的人,他因为江瑟像宋安玲年轻的时候而去宠爱她,又因为发现江瑟与她母亲同样是个天才是而去打压她。

江霁华不是不能接受江瑟聪明,他甚至不介意未来将储君之位给她。

但唯独江瑟不能是个天才。

也不能有别的想法。他要江瑟一辈子就只能当个公主。

所以他能抬举江瑟,给她权柄,也能打压江瑟,让她迟迟不得封地。

此举,也是给太后的警告。

你不是要打磨一把能痛击我的刀吗?我偏不会让你如意。

“公主。”春宁唤了她一声,将她叫回神。

江瑟掩盖心中的情绪,转头问她:“怎么了?”

“二殿下传来消息,今晚教坊司。”春宁对她道。

“知道了。”

雪白的月光泼洒在地面上,江瑟披着黑色大氅,在黑夜里直打哆嗦,好几次爬墙都爬不上去。

“慢死算了。”沈肆吐槽着,却还是走过来,隔着厚厚的大氅搂住她的腰,施展轻功上去了。

江瑟都落到窗边了还要反驳一句:“都冻僵了怎么快的起来。”

江昀彻抱臂环胸,在旁边冷冷地看着他们两个,他已经卸去了昨日夜里的面皮。

他领着人,推开了一扇门。

屋内的烛火倾泻出,江瑟最快进屋,与沈若霜对视的第一眼,眼泪就控制不住流出来。

“小念儿。”沈若霜这么叫着她,江瑟也回她:“若霜阿姊,近来可好?”

“都好,有二殿下的那些真金白银在,旁人不敢轻慢我。”沈若霜对她说。

江瑟哽咽着:“你是我的至交好友,我定要救你如水火。”

沈若霜伸手揩掉了江瑟的泪珠,她也哭,满脸心疼:“傻念儿,何必救我?让自己陷入这水深火热。”

“别说水深火热,哪怕是绵延十里的火山,我也要往下面跳!”

“别表真心了,走吧。”江昀彻冷不丁地打断她俩。

“哦对!我们先走,这段时间你先住二皇子府,等我找个机会,带你去柳州。”江瑟拉着沈若霜的手,这准备往外走。

沈肆茶递到嘴边喝了几口,正准备开口。

“吱吖。”是人走在木板路上的声音。

沈肆拿着杯子用力往桌子上敲,杯子顿时碎开,碎片还未来得及掉落,沈肆就已经出手将一块碎片朝着门缝丢出去。

直划入脖颈。

江瑟听到动静一回头,就发现死了个人。

她震惊道:“动作这么迅速的吗?!”

沈肆拍了拍手,伸脚将碎渣踢远点,往前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走。”

江昀彻留在原地,等到他们都出去后。

拿出了火折子,烧在床幔上。

这是最后一步。

火烧教坊司。

江瑟对着沈肆说:“救人吧。”

沈肆吹了一声口哨,从暗处出来的阿玄带着一众侍卫进去,将人营救出来。

江瑟拉着沈若霜的手。

看着远处的大火,转头朝沈若霜笑道:“取个新名字吧,姓柳,怎么样?”

沈若霜也释放出轻松的笑,回答道:“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便叫柳亦安吧。”

江瑟有些意外:“你不是会自怨自哀的人。”

沈若霜叹息道:“人非圣贤啊,我不是一直坚强的。”

亦安,往后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人已经救出来了,但火还在烧,灭火的人故作认真浇水,其实大半洒在平地上。

就是要烧掉这座教坊司。

江瑟珍重地说道:“今夜过后,沈若霜就死了。”

“嗯,她是被我亲手杀死的。”

那是一段不会再主动提起的过往。

“吴中霜雪晚,初冬正佳时。丹枫未辞林,□□犹残枝。”——《冬晴》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长干行》

“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拟行路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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