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瑛迷迷糊糊地乱睡了半夜,到次日天才刚亮就醒了。
碧桃服侍着她穿衣起来洗漱,颜瑛坐在明瓦窗下的镜台前,终于得空向自己的贴身丫鬟问起了昨日的事。
“小姐一出灶屋就晕倒了,”碧桃一面用抿子沾了刨花水帮她拢头发,一面说道,“幸而裴二爷就在近处,及时把你给接住了,不然怕是要摔好一跤。”
“……他接的我?”颜瑛的右手隔袖轻抓在左手臂上,问道。
碧桃应了声,又旋即补道:“小姐,那都什么时候了,裴二爷若不帮手,那也得是他小厮来帮手,不然你怎么办?且你尽管放着心,裴二爷是真真穿钉鞋,撑拐杖——稳浪加稳,他才将你接着,就即刻让小厮把关老娘几个挡在了灶屋里,等把你抱上了软轿才算。”
颜瑛听到此处,脸上一烫,压了声音急道:“你这灯笼壳子!”
碧桃嘟囔道:“我原是灯笼壳子,只你这么个大活人,我也不曾拿来练过手啊。”
颜瑛说不出话,干咬着嘴唇不动静了,过了半晌,才又问道:“你昨日可看见那家媳妇腿上的脓疮了?”
碧桃道:“瞧见了,肉都烂出来了。”
“她这是已严重的,我是说……”颜瑛忖道,“看着和郭大姐身上长的疹疮,有些像。”
屋外有人来洒扫起了庭院。
颜瑛整理好仪容,走到门首,看见白墨正在阶前扫雨后落花,于是唤了他声。
白墨抬首,旋向她笑道:“颜小姐今日可大好了?”
“托你主家的福,已没有什么大碍了。”颜瑛说道,“怎么是你在这里打扫?”
白墨笑笑,只道:“小姐有事尽管叫小的。”又说,“您初来这庄上多有生疏,好歹小的在这里答应,能帮着跑腿呢。”
颜瑛听明白他的意思,又想起昨日在这院中与他相见的场景,沉吟了一息,说道:“替我谢过你家主。”又问,“昨日那家媳妇后来如何,你可知道么?”
“家主料到小姐要问呢,小的这里都候着。”白墨说道,“那莫家的关老娘既放不下心,后来自然由得她们又去找了往常看的医婆老钱来,但孩子本是保不住了,说是下来时已有了胎型,是个小厮。”
颜瑛问:“钱老娘可还说了别的什么?”
白墨就道说没有别的。
颜瑛若有所思,半晌,转头去了颜瑾那里。
颜瑾正在屋子里写字。
她见着颜瑛一大早过来,不免微怔,旋而从书桌后迎出来,问道:“姐姐是为昨日的事找我么?”她说,“或是戚表姐不高兴我说王姨母身体不适?”
“不是这些。”颜瑛说道,“我想请你帮忙绘一张小画。”
颜瑾听罢,即点头应道:“姐姐要画什么?”
颜瑛就如此这般与她描述了一番:“只将这两种疮疤并画出来即可。”
颜瑾依言而行,不多时,就在纸上描摹出了颜瑛形容的疮口,一个浅,一个深,又用胭脂做墨,细细晕出了不同的肌肤损伤。
颜瑛将画纸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
“可画得对么?”颜瑾盯着她神情,问道。
颜瑛目光未离画上,颔首:“很好。”
颜瑾闻言,抿唇轻弯,而后又问:“这是你近来帮人诊的疑难疮症?”
颜瑛微顿,收画抬眸,一面含糊地应了声,又看了看颜瑾:“正好我与你说两句话。”
颜瑾会意,即屏了秋霜也到门外候着。
“你之前说,祖母想的那些你不曾想。”颜瑛看着她面前未写完的半幅字,问道,“是当真么?”
颜瑾略一沉吟,说道:“长姐为先,我们家虽是慢了些,但原该是姐姐先出嫁的。”
颜瑛皱眉望过来:“潘家的事未有一撇,我几时出嫁尚未可知,你的事却在眼下,我便是三姑六婆,却也得要你给句准话,这穿针引线的名头才算担得不冤。”
颜瑾一愣,忙道:“姐姐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又说,“姐姐一向慎言慎行,我知道的,我也没有其他肖想,只尽力帮帮你。”
颜瑛听她如此说,便道:“既然这样,那在庄上你便跟紧了我,裴家园子大,眼又杂,以免教有心人拿了话柄去。”
颜瑾毫不犹豫应下:“好。”
颜瑛便就不再多言,转身往外走,出了门没过几步,又停下转过头,疑惑道:“你不回屋,跟着我做什么?”
颜瑾站在她身后两步,怔了怔:“不是姐姐让我紧跟着?”
颜瑛默了两息,没说什么,继续走了。
姐妹两人就这样又一道回了颜瑛这边小院里。
正好裴园的丫鬟来送早饭,就把送给颜瑾的也端来了这边,摆了桌,于是颜瑛又坐正位,颜瑾与戚廷蕴两边打横,三人凑一处把饭吃了。
不多会儿,裴雪君那里差了人过来送药材单子,又遣了丫鬟和小厮各两个,说是来帮着颜瑛制明天要派的药丸。
因是义诊,这些药丸自然也是不收钱的,主要是颜瑛用日常的保健方子所制。
颜瑾和戚廷蕴就都陪在她旁边帮忙,一个计数,一个称药,又因戚廷蕴不惯沉默,空时便不免随口聊上两句闲话。
“莲姑,”戚廷蕴唤了声,说道,“你还记得上回我本要同你说个事么?”
颜瑛示意碧桃盯着其他人把药粉碾得再细些,然后回过来应道:“你说。”
戚廷蕴轻笑了声,说道:“其实也不是什么要紧的,就是我想结个社,只关系近的几个女娘参加,也不做别的什么,只大家隔阵子凑些社费,买本书来读一读。”又看了眼对面的颜瑾,再续道,“不过我识的字不多,她们也不怎么识字,所以你看能不能……”
颜瑛听了,坐下来,向她说道:“你这会社多久活动一次?”
“一个月,两个月,不,三个月都成!”戚廷蕴满脸喜色地望着她,“你说的算。”
颜瑛微微点头,说道:“那我先给你们买两本书吧,你自想想要看什么,等回去时与我说。”
颜瑾向颜瑛看去。
“不不,怎好要你一个先垫这么些银子。”戚廷蕴又笑笑,脸颊有些泛红。
颜瑛也不多说什么,将这话定了。
戚廷蕴也不好当着旁人的面再与她纠结于此,于是又随意起了个话头:“我长这么大,还是头回见着乡里有义诊,裴大太太和裴二爷还不限着我们这些隔壁村的人来蹭药,且不说给你的诊银和在这园子里的招待,就这么一颗保健的水药丸子制下来,不知钱本要花去多少。”
她这里话音方落,颜瑛还没说话,斜刺里便传来轻轻一声:“大约一钱六七分。”
颜瑛微顿,转过眸,与戚廷蕴双双朝颜瑾看去。
颜瑾停了停,迎着两人目光,微牵了一牵唇角:“我也是按铺里行市乱估的。”
三人这里正说着话,外头进来个丫鬟,向着颜瑛说道:“杭州的康老太医到园里了,三小姐请颜小姐去翠仪堂会面。”
颜瑛听罢,起身跟着去了。
往翠仪堂的路径幽深,沿途行来但闻鸟啼,又穿过花园水池,颜瑛抬眸望见一片开得正盛的紫藤,方听那裴家丫鬟说了声:“从这里洞门进去便是了。”
恰此时从门里出来一穿着桃红色褙子,头上戴了鬓花大翠的少女,乍与颜瑛四目相对,便是弯眉一笑:“竟是巧了,我这里才替二爷把康太医安置好,颜小姐便到了。”
原来正是裴大太太身边的大丫鬟芳汀。
颜瑛问道:“裴大太太已到了么?”
“应是在路上了。”芳汀笑着道,“明日义诊还有贵人到庄上,太太让我先过来给二爷帮手。”
颜瑛看看她,微点下颔,没有说什么。
芳汀便亲自替小丫鬟领了颜瑛主仆进院,微风习习,颜瑛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芳汀的背影,又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越过她,投向了不远处坐在卷棚下的裴雪君和一位身着氅衣的银发老者。
颜瑛行至近前,正听见裴雪君向那老者说道:“这虎丘山茶可还合你老口味?”
老者摸了摸颔下长须,方要应话,而后抬眼恰与颜瑛视线相撞,便是一笑,先道:“这便是颜家小姐吧?”
紫藤树后不远处的二层翠云小楼上,轩窗大开,一阵风吹进来,桌边放着的白瓷盅里浅漾出一层涟漪,裴清顺手拿起瓷盅喝了口青脆梅汤,向坐在对面的人问道:“二哥,听说这颜家药娘的亲表姐是戚家族亲啊?戚家那日也不说一声。”
裴潇收回落在窗外的目光,将按在指下已良久的“卒”棋轻轻往前一送,说道:“颜大夫的姨父祖上与戚子睦的曾祖父是亲兄弟,其祖分地在黄柏陂,家里有一女一儿,少子今年方五岁。”
戚子睦便是戚府大爷戚礼和。
裴清微讶,一笑:“哥,你这哪里像是几年不在乡的?比我还晓得多呢。只你给大伯母请个药娘,竟有必要连着把别人母家亲戚的底都给摸透么?”
“她只这一门亲戚。”裴潇说着,眸光微转,看向窗下。
颜瑛在裴雪君的旁边坐着,手里拿了张纸,正递给康太医看。
“我以前也治过些疹疮,没有见过这样的。”她眉间微蹙,说着,“法子都用遍了,虽病人身上痛症有所缓解,可纵观来看,仍在恶化。”
裴雪君听着,问道:“医书上也没有翻着么?”
颜瑛摇摇头:“或是成书太久,这病症未有收录。”
康太医拿着小画端详了片刻,问道:“病人是院里的么?”
颜瑛愣了一下,正想答不是,又直觉这题中有深意,于是只反问:“康太医的意思,是说这病症在粉头中间常见么?”
“照画上这疮的样子,还有你形容的病情。”康太医摸着胡子,沉吟道,“像是杨梅疮。”
颜瑛蓦地一震。
灯笼壳子:方言,比喻个头大但身体空虚的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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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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