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雪君正在与戚廷筠说话。
“闻说你们要来,大伯母和我娘她们已在园子里使人备下了洗尘宴。”她笑了笑,往对方身后一览,续道,“只你们这样送物又送人,弄得这般客气,那不知情的见了恐怕却要说我们情谊不足了。”
戚廷筠与她两手相握,亦是笑意盈盈:“我就是知两位太太和你定要推辞,所以才不事先多言,你们在此处做善事也是惠及戚家的族人和佃户,我们岂有两手空空来参与的道理?”又说道,“这些药材既是拿来布施,你就不要多说了,但我想着你们这里只得颜相公家的女娘一人能看诊,恐怕忙不过来,便就多带了个大夫来帮忙,你应不介意吧?”
裴雪君先时便已注意到了那跟在戚廷彦身后,带着药箱和两个小厮,留着一部花白长须的老年医者——此人她也认识,是县里有名的坐堂大夫之一,曾也来过裴家给她母亲裴二太太看病。
故而此时听戚廷筠这般说,裴雪君情知已是拒绝不过,于是思绪微转,说道:“周大夫医术高明,有他来帮着颜大姐自是好事,我如何会介意?只是你们也瞧见了,这些棚幕已没有空着的,不如大家都先进园子里吃会茶,等晚些我让人再搭好了新棚,才去请周大夫出来应诊便是。”
不想她话音刚落,那周大夫却径直接过去开了口:“裴三小姐不必多忙了,我看前头医棚已够大,只消用软壁隔出两层来,我领了两个小厮在门边安个位置就是。”言罢,又转头向着那边的人扬声说道,“想这位便是颜小姐吧?今日为乡里义诊,老夫正好与你搭个伴,倘有什么需要小姐搭手的,还望多多相帮。”
众人不免顺着他示意往颜瑛几个所在的方向注目望来。
颜瑛静静站着,没有动作,也未出声。
颜瑾见状,略一斟酌,开口向着裴雪君道:“裴三小姐,既是如此,我看不如我们姐妹就从医棚里搬出来,与那些候诊的女眷们待在一处,如此既不委屈了周大夫,我姐姐与他也好各司其事。”
戚廷晖站在他兄长戚廷彦旁边,也顺着其他人的目光将视线落了过去——身着杏黄衣衫的少女亭亭而立,宛若春风扶月——他不觉微顿,眸中倏忽一亮。
戚廷彦看着裴雪君,她听见颜瑾的话,笑了一笑。
“颜大姐,”她向着颜瑛说道,“那便就委屈你些了。”
颜瑛的面上始终未有什么波动,闻言,亦平平如常一礼,回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但凭三小姐议定。”
园子里有人出来。
小厮白墨快步行至裴雪君面前,行过礼,秉道:“三小姐,二爷差小的等几个陪康老太医来棚里转转,看您和颜小姐这里是否需要人手帮忙。”
颜瑛闻言,目光微移,果然见到康太医也带了药箱和小厮,慢步从后面走上来。
裴雪君见之,旋即向戚廷筠等人引见道:“这位康太医是家二哥特为这次义诊从杭州请来的。”又向周氏道,“周大夫,如你要来搭手,正好随康太医左右。”
她话音将落,颜瑛已走了上来,向着康老太医道过万福,说道:“劳动您老人家了。”
康太医向着她,笑问道:“颜小姐这里可还顺当?可不要吝惜着用你那针术,否则旁人不晓得还只当你与那些单会用灸的一样,谁又知裴家太太们看中你的能耐?”
颜瑛低眉垂目,应了声“是”,又说道:“我正待去问问病症,不想这里周大夫来了,方商量起要与我分派的事,既然老先生在,不如便您来定吧。”
戚廷彦朝她看了一眼。
康太医就转头朝周大夫看过去,因笑道:“原是又来了能人。”说罢,向一旁的戚廷彦道,“那老夫就与这位周大夫结个伴,若有颜女娘不能解决的病症,我们正好联手为病人兜个底——公子可同意啊?”
话到了这份上,戚廷彦也自知不可犹豫,于是应道:“悬壶行善的事,旁人自没有多说的,康太医经多见广,您老看着安排便是。”
说罢,他又直望向裴雪君,含笑礼道:“裴三小姐,既是太太们还等我们过去拜见,我看我们也就不要都耗在这里了,今日恰好带了个戏曲班子来,就让他们且先在此处聊慰病心吧。”
裴雪君看了一眼戏班带的那几口衣箱上封的“程”字,又看了眼站在戚家人旁边,一径缄口不语的程家娘子们,片时,微微而笑,让身抬手,说道:“诸位请——”
***
裴清又多看了两眼面前的人:“瞧着有些眼生,又莫名有丝眼熟,你是哪里的丫鬟?”
戚廷蕴揉着额角,皱眉抬眸朝他看来:“我不是丫鬟,我是今日在外头义诊的颜家大小姐的表姐。”
裴清闻言恍然:“哦——原来是戚小姐。”
戚廷蕴听着他这样称呼自己,不免想起裴二太太来,皮子上先又紧了紧,却也不好说什么,又担心给颜瑛再惹麻烦,便转而道:“裴四爷枇杷没摔坏吧?都是我走得急没有看路,一时不慎惊扰了你。”
不想裴清听着,一张白生生俊脸却漫出笑来。
“枇杷又不是人头,摔了就摔了,莫不成我还给它们包扎一番?”他语气里带着笑,像当真听着什么好玩的事情,“也不是你惊扰了我,单是自己失手而已,戚小姐放心,我不敲你菱角。”
戚廷蕴万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也不知什么心情,只听到最后不免有些紧张,忙道:“不不,我绝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四爷莫要误会,我……”
她话还没说完,从园子外头就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锣鼓声响。
裴清隔着林墙闻声向那方望过去,然后问旁边的小厮:“怎么回事?不是说蚕月里不好闹腾么?”
小厮正说要去看看,戚廷蕴道:“先时我看见戚府小姐公子们来时,大约领了个戏班子。”说完,因怕裴清多问她与戚家关系,又补道,“不过这里也不在蚕房附近,想是戚府的公子小姐是想着大家来看诊等在那里多少有些心慌,闲闲听听戏也就过去了。”
裴清听罢,略一沉吟,向她道:“那你这会子应是没什么急事吧?走,我带你去擦药。”
戚廷蕴一愣,还没反应得及,就见裴清已顺手从小厮处把竹竿子拿来递了一端给她。
“先抓着,待会去前头我叫个丫鬟来扶你。”他说着,又扬眸冲她一笑,“放心跟我来,这是给你家表妹省事呢。”
戚廷蕴尚未出口的婉拒之言就被堵了回去。
她不知裴清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依他所言老老实实抓着那一头竹竿,跟在裴清主仆后头往大院里走,果然不多时迎面遇上了两个丫鬟,裴清就随手将其中一个招过来,让对方陪在旁边把她好生扶着。
戚廷蕴突然觉得抓竹竿子当他的尾巴,和现在这样莫名其妙给人当瘸子搀着,其实令人皮上发紧的程度都差不多。
她就这么一路硬着头皮跟裴清又过了一扇角门,刚上了穿廊,抬眸竟看见裴二太太正带着左右从房里出来。
戚廷蕴当即脚下猛地一顿。
裴清即迎了上去。
“娘,”他往裴二太太面前一站,拉过她手便说道,“不好了,我可是惹着祸了。”
裴二太太一听,神色都绷紧了,正要抬臂先给他一下,又瞥见停在不远处面相略显狼狈的戚廷蕴,直觉不对,于是微侧了身,按捺地问她这小儿子:“你惹什么事了?怎地还把你阿筠姐姐的旁支族亲领我面前来?”
裴清也跟着他娘压了些声,说道:“这不倒霉么,我本是在果树上扒着,想亲手摘些枇杷给你吃的,不想失了手,偏巧她又从那里走过,这不——我给人家砸了满头包。你是没看见她刚才吓得哭唧唧的样子,说她知道自己招惹了你,这就识相去找伯母请辞,我一想这不糟了么?好说歹说安抚下来,万分强调只是意外,你绝没有要我暗算她的意思。”
裴二太太只觉太阳穴一阵抽痛。
是糟了。
她到底没忍住抬手给了他一下,斥道:“石灰布袋,谁又揿牛头吃草叫你去亲自爬树摘果子了么?倒不如把你摔地满头包好些!”
裴清捂着被他娘捶了一下的胳膊,苦道:“真是我摔了倒也好些,我就担心她趁着戚家那边来了人,心一横当众跑去伯母跟前闹委屈,这不让人看我们家笑话么?况二哥还在园子里呢,他要是知道了,说不定令着我去给人家登门道歉。”
裴二太太眼都睁圆了:“……哪有让秀才相公受这样折辱的?”但心虚之下不免转念又想,恐怕裴潇还真做得出来。
“那不是人家身份也特殊么。”裴清道,“这回大哥那小厮的事你也瞧见了,二哥那里且多忌讳呢。”
裴二太太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搞地不免有些心乱,是以当裴清提出要把戚廷蕴交在她这里看着擦药的时候,她没怎么想就同意了。
裴清就又返身走回到了戚廷蕴面前。
裴二太太看着她小儿子的背影,也不知此时戚廷蕴在与他说些什么,只是想了想,唤过身边大丫鬟,如此这般地悄吩咐道:“今日这台戏怕是唱不了了,你出去趟与她说说。”
戚廷蕴这里被裴清挡着,也并看不见裴二太太那里什么动静,她只是听见裴清低声里带着几分笑地同自己说道:“你就在我这娘身边待着,她照顾你你就接着,若不搭理你你就自己清静,旁的你也不必应她什么,只记住:两只眼牢牢把她盯住,别叫她离开你视线。”
她心下一片茫然:“那你呢?”
裴清顺手从腰间锦囊里抽了他的描金撒扇出来,弯弯唇角,说道:“帮我二哥看看戏。”
敲菱角:方言,与敲竹杠意同。
石灰布袋:方言,此处比喻人到处闯祸留下不好的影响。
揿牛头吃草:比喻强迫某人做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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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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