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西宥消失了好几天,她没来太子府,自然也没来找于文。
元山已经回到于文身边,他又带来一封信,信中言明南部即将与越人开战,此战将由长平王作为主将。越人狡诈,妄图活捉于文以期不战而胜,然而他们终究是折在了横空出世的西宥身上。
越人最是记仇,怕只怕他们会盯上西宥。
朱笔悬在上空,迟迟不落,元山静候在侧,等着这位年轻的世子下达指令。
良久,于文着手落下几字,他把笔放下,站起来往屋内走去,声音散在风中:“照做吧。”
待于文步入屋内,元山才转身拿过桌面上的纸。
他大致扫了一眼,是长平军其余七卫首领就南越一战在询问于文的意见,在南越一事上于文一向不愿赶尽杀绝,加之长平王常年征战,身子大不如前,在做决定的时候他们父子俩是出奇的一致——牵着吧,绳子松了就拽一拽,紧了就打一顿。
因此南部与越人才会相持数年之久。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元山惆怅地往下看,视线在滑向那朱红的字迹时很明显地有了颤动。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屋子的方向,那一如既往紧闭的房门并不能让他看出什么不对劲来,可他手中的文书分明就表明了屋内人不同于以往的态度——
“斩草除根。”
*
南部军营厉兵秣马,风声都带着肃杀之意。
来自京城的书信被送至营帐,长平军余下六卫首领皆端坐下首,何栩在上首摆手,爪卫首领乌图当即展开书信,大声念着上头的文字。
“斩草除根”四字一出,营帐众人瞬间沸腾起来。
何栩去看他案前的纸,上头仍是七卫就南越一战在询问意见,他在上面写的是得饶人处且饶人。
长平军外出征战前必须要走的流程:八卫共同上书询问掌权人何栩以及未来掌权人于文的意见,并根据这两人的意见作出相应决断。
长平军并非完全忠于权力,他们心中是有杆秤的,谁更有能力带领他们,他们就会偏向那人。
早年间何栩占的权重大,于文出生后这个局面仍旧没有改变。
直到于文长到十岁,他一把长剑把长平军八卫捅了个底朝天后,何栩的权重就变少了,后来于文为争夺收复西北的主导权将何栩干翻下马,长平军就彻彻底底落入了于文手中。
外人并不知道,他何栩多数时候是在打主帅其实是自己儿子的仗。
前些年意见一致的时候还好,他打得顺心也不觉窝囊,现下他被这出乎意料的“斩草除根”给杀了个措手不及,倒是难得的笑了。
臭小子,在南部颓了这么多年,去京城才短短半月,这么快就重燃斗志了?
都说一方风水养一方人,此话当真不假,早知如此,他该早些把他送去京城的。
唉,他这把老骨头,也该起来松松筋骨了,五十岁正是奋斗的好年纪啊!
*
将军府。
一连搓了三天的长裙,西宥的手被泡得发白,丫鬟候在一旁,在心底连连叹气。
小姐哟,你就跟你父亲服个软吧?服个软不就能摆脱这活计了吗?这染了血的白裙如何能如初呢?破镜还不能重圆呢。
方婵远远看着,扭头看向自己的夫君,面露不忍,“她洗了三天你也该解气了吧?”
沈远扬:“夫人觉得我是在生气?”
“难道要让她一直洗下去吗?你明知血迹无法被洗净。”
“夫人!”沈远扬皱眉,“西西悍不畏死,这在战场中是顶好的事,可这并不是战场!她连死都不怕,以后还有什么能栓得住她?”
“西西幼时就经常见你提刀奔赴战场,你可曾提过一句害怕?”方婵双眼泛红,“都说言传身教,她若是有什么不好,那也是跟着你学的!”
“我若是怕了,将士们如何能服我?夫人分明知道我的身不由己。”沈远扬也被气得直喘气,胸口上下起伏着。
显然,在国与家之间,个人总归要有所牺牲,沈远扬牺牲了陪伴西宥长大的那些日日夜夜,往后的日子里他都要为此作出偿还。
*
今日中秋,西宥得以摆脱洗衣服的命运,她郁闷地蹲在院子前把玩折扇,她的剑又被收走了,估计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还给她。
西宥长叹一口气,手无意识地扯着裙摆。
白裙是爹给她的枷锁,因为白裙易脏,她在外做了什么,他一看裙子便知。
她才不喜欢穿白裙。
西宥拿来一个苹果坐在地上啃,今日府中来来往往不少人,都是沈远扬的旧部前来送礼的。
西宥啃到一半,盯着苹果若有所思。
“拿把果刀来。”她扭头对丫鬟说。
西宥转着果刀,挥退丫鬟。
这双手能挥得动长剑,为什么就是削不好一个苹果呢?
连续废了几个苹果,西宥没气饱也吃饱了,她泄气般呼出一口气,视野陡然出现一袭月白色衣摆,这是那些旧部不可能会穿的颜色。
西宥顺着衣摆往上看去,不期然对上一张丰神俊朗的脸,这是绝不可能出现在将军府的一张脸。
于文在她面前蹲下,笑着朝她伸手,“我帮你削?”
西宥傻愣愣地把苹果递给他,“你怎么来了?”
于文垂眸去看手中惨不忍睹的苹果,温声回答:“沈将军念我孤身一人在京城,便邀我来府上吃饭。”
西宥挠头,对自己的突然消失感到很抱歉,“你这些天没离开太子府吧?我爹不让我出门,这一回他很生气,我被禁足了,连院子都不能出。”
“有元山在,”于文低头削着苹果,“沈将军罚你了么?”
“罚了。”西宥委屈地扁起嘴,于文削苹果的动作顿住,抬眼去看面前娇小的少女,试图从她身上看出什么伤来。
“他让我把衣服洗干净,洗不干净不准出去。”
“……哦。”
于文冷淡应付完,又垂下眼继续削苹果。
这算什么惩罚?他少时犯了错那可都是军法处置的,他还以为沈将军对西宥上了军法,这才让她这般委屈。
……洗衣服,哈。
沈姑娘是个娇气包呢。
于文在心里作出这一判断,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还吃么?”
西宥摆手,“不吃了,我有点撑。”
于文注意到她随手丢在地上的折扇,想起那一晚她的身手,眸光微动。
她可真是一个被埋没的大将军。
“这扇子为何能一直不脱手?”
西宥啃着苹果,闻言瞥了眼折扇,“这个啊……”
元山上前提醒道:“世子,你该起来了。”
于文去看西宥,头一回如此恨自己的身子,他敛眸,沉默着站起来,对西宥道:“抱歉,我不能久蹲。”
这句话说出,他心中好像被硬生生撕出一个血淋淋的伤口,难堪极了。
西宥眨眼,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于文狼狈地撇过脸,好奇怪,明明之前从来不在意这些的,为什么今天却难过得要死了一样?
西宥丢开扇子,张嘴咬住苹果,蹭的一下站起来,抬腿就往墙头跑。
她扒住墙头,整个人挂在墙上,她拿下嘴里的苹果,朝外头喊:“拿箭和靶子来。”
侍卫的动作很快,没一会就把东西拿来了,西宥让他们把靶子立起来,自己三下五除二把苹果吞进腹中,拍着手跟于文说:“世子文,其实我不能射箭。”
她拉开弦,动作十分标准,瞧她这站位,于文估摸着这一箭能正中靶心。
箭离弦,直直射向靶心,却在靠近靶子的那一瞬间诡异般偏离了轨道。
“嗯?!”元山眼睛都要瞪凸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看西宥,又看看那撞向石墙而后落地的箭矢。
西宥无辜耸肩,转身拿过三支箭架在弓上,这三支箭又是毫无预兆地与靶子擦肩而过。
元山跟见了鬼一样看着西宥,忍不住走过去说:“你重新来一遍,我指导你。”
西宥“嘿”的一声挑眉,“你指导我?”
她又抽出一支箭,“你知道射箭大师傅鹤为什么隐退吗?”
傅鹤是整片大陆最负盛名的射箭大师,他曾一连射出数百支箭,箭箭皆命中靶心,而那只靶至始至终只有一个圆圆的小孔。
数年前他突然宣布自此退隐江湖,再不自称大师,让好多人摸不着头脑。
西宥对着元山射出一箭,元山抽剑欲防,那箭却当着他的面转了个弯,他瞪大双眼,这他爹的是人间奇迹!
“因为他遇见了我。”西宥放下弓,笑着看向于文,“你想知道他是怎么骂我的吗?”
很奇怪,心上的伤口好像被她用双手给合了起来。
沈姑娘是怎么看出来的?
于文轻轻摇头,心里已起了惊涛骇浪。
“我让他拜我为师,他一气之下就宣布隐退了。”
西宥笑着说完,把弓往地上一丢,走去捡起折扇。
元山不信邪,自个捡起弓开始研究起来。
西宥招呼着于文落座,好笑地指着元山说:“他傻傻的。”
于文去看元山,他一整个怀疑人生的状态,确实是挺傻的,他忍俊不禁,点头赞许她的话。
*
将军府的人不多,沈远扬在战火纷飞的年代与方婵相知相守,后院从始至终只有方婵一人。
也因此,他们齐齐落座时于文感到了难得的尴尬。
谁家家宴只有四个人啊?
像是看出于文的尴尬,沈远扬笑着解释:“其他人都死了,人确实是少了点,世侄莫要紧张,权当这是自己家。”
于文:“……”他说的好坦荡。
西宥上半身抵着饭桌,很是乖巧,她偏头去看元山,问:“你要不要坐下来一起吃?”
元山摇头。
她又去问于文:“你要不要他坐下来陪你吃?”
于文丢给她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她立刻心领神会,直起身子对沈远扬和方婵说:“爹娘,站起来!我们今晚站着吃。”
于文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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