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良的哭声,像钝刀子割着艾玛的心。她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如此绝望的哭泣,那声音里裹挟着被碾碎的自尊、无望的等待和彻骨的悲伤。她僵在原地,手足无措,巨大的愧疚和恐慌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终于,她踉跄着扑过去,跪坐在他面前,想去碰触他颤抖的肩膀,手却悬在半空,不敢落下。
“顾良……对不起……对不起……”除了这三个字,她再也说不出别的。所有的解释,在眼前这崩溃的绝望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顾良没有推开她,也没有回应,只是将头埋得更深,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一种精疲力尽的抽噎。酒气、汗水和眼泪的味道混杂在狭小的空间里,令人窒息。
那一夜,两人一个蜷缩在墙角,一个呆坐在一旁,直到天色微亮。顾良的酒意渐渐散去,但眼中的光亮也仿佛随之熄灭了。他沉默地站起身,看也没看艾玛一眼,舀起冷水狠狠洗了把脸,然后拿起锄头,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空壳,走出了家门。
艾玛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雾里,感觉自己的心也被掏空了一块。
从那天起,顾良变了。他不再沉默地对抗,也不再流露出任何痛苦。他变得异常平静,一种令人心慌的、死水般的平静。他依旧早起做饭,包揽所有重活,但眼神里没有了温度,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只是在完成一套固定的程序。晚上,他依旧睡在炕上,但会严格地睡在自己那一侧,两人中间仿佛重新立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
他不再看那些材料,也不再问艾玛任何问题。他甚至开始收拾一些自己的旧物,将一些不再穿的衣服打包好,放进了柜子深处。这种平静的、有条不紊的“整理”,比之前的爆发更让艾玛感到恐惧。他像是在为某种必然的分离做准备。
艾玛试图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平静。她做好饭,会主动给他夹菜,但他会默默地把菜拨回碗里,然后快速吃完。她晚上主动靠近他,他会身体僵硬地避开,客气而疏离地说:“累了,睡吧。”
他不再叫她“艾玛”,而是像最初那样,生硬地称呼她“艾玛同志”。
艾玛感觉自己像是在面对一块被彻底冰封的石头,无论她释放多少热量,都无法将其融化。她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当一个人彻底心死时,会是怎样的模样。那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彻底的、无声的放弃。
她也终于明白,那个夏夜流星下许愿“年年如今夜”的男人,已经被她亲手杀死了。现在留在她身边的,只是一个履行着最后责任的空壳。
这种认知带来的痛苦,远超她想象中离开时会有的不舍。她开始失眠,整夜地看着顾良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浸湿枕头。她后悔了,后悔自己的自私和残忍,后悔没有早一点看清他的好,后悔没有在他还抱有希望的时候,给他哪怕一点点确定的回应。
但此刻,任何悔恨都显得为时已晚。裂痕已经深可见骨,信任已然崩塌。她就像一個站在悬崖边的人,看着唯一的绳索缓缓烧断,却无能为力。
这段始于无奈协议的关系,在经历了一段短暂而虚假的温情后,终于走到了岌岌可危的悬崖边缘。而命运的巨轮,仍在缓缓向前,即将带来那个让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惊天消息。
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滑向十月。顾良彻底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影子,除了必要的劳作和交流,他几乎不与艾玛有任何接触。那个曾经充满笨拙温情的小屋,如今冷得像一座坟墓。
艾玛在这种冰冷的折磨中日渐消瘦,她感觉自己像是在等待一场早已注定的审判,而刽子手,恰恰是她自己过往的每一个犹豫和自私的决定。
然而,命运的审判,以一种她期盼已久、却又恐惧万分的方式,猝不及防地降临了。
那是一个普通的午后,艾玛正在自留地里收割最后一批秋菜。村里的高音喇叭突然响起一阵刺耳的电流声,紧接着,一个因激动而有些变调的声音,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播报着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
“……中央决定,恢复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制度!凡是符合招生条件的工人、农民、知识青年……均可自愿报名……”
广播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惊雷一样炸响在艾玛的耳边。她手中的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褪去,让她一阵眩晕。
高考……恢复了?
她等了太久,盼了太久,几乎以为这辈子都不会等到的一天,竟然真的来了!
狂喜像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她,她几乎要跳起来,想要尖叫,想要奔跑!可这狂喜只持续了短短几秒,就被一股更强大的、冰冷的恐惧死死扼住。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转头看向不远处正在给冬小麦浇水的顾良。
顾良也停下了手中的活。他直起身,静静地站在那里,背对着她,面向村部喇叭的方向。艾玛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挺拔却在此刻显得异常孤寂的背影。他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被冻结的雕像,仿佛连周遭空气都因他而凝固了。
广播还在重复着,那声音此刻在艾玛听来,不再象征着希望,而是化作了催命的符咒。她看到顾良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塌陷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艾玛心上。
他知道了。他一直在等待的、也是他一直恐惧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艾玛站在原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梦想的大门就在眼前轰然打开,光芒万丈,可她却发现,自己的脚被钉在了原地,一步也迈不出去。那道光芒,清晰地照亮了她和顾良之间那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顾良终于缓缓地转过身。他没有看艾玛,目光空洞地掠过她,落在了不知名的远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那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艾玛心碎。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扛起铁锹,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一个被遗弃在荒野的孤魂。
艾玛看着他的背影,眼泪终于决堤而出。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机会,却感觉像是亲手扼杀了什么宝贵的东西。旷野的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她却只觉得浑身冰冷。
惊蛰的雷声唤醒了沉睡的万物,却也预示着一些关系的彻底分崩离析。那个傍晚,艾玛在田野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夜幕降临,繁星满天,她却觉得眼前一片黑暗,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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