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已经睡下了,她偷跑出来上了屋顶。客栈的屋顶比别的房子还要高一些,终于得以看清,那条蜿蜒的无盐河整整绕了无盐镇一周,星河璀璨。不知怎的,就落泪了。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下巴埋在臂弯里,看着远处的景致愣神。
宴溪本想带她们去集市玩,却看到她们的屋内已灭了灯,忽觉落寞。一个人走出客栈,抬头望星空,却望到屋顶上那落寞的小人。找了个僻静的角落,也爬上屋顶,坐到她身旁。
“春归倒是会找地方,这里看风景果然美。”他出言打破了宁静,顺手为她披一件衣裳。
春归偏头看到他,朝她笑了笑,表示谢意,接着愣神。
像今日这般与她独处的机会少之又少,宴溪难免想多说一些:“春归从前常来镇上吗?”他声音透着温和,笑容点亮了半面天。在京城的时候,他在王公贵族中是出了名的善解风情,每每到了人多的场合,名门闺秀总愿多看他几眼。今日他不大能分清这样谄笑的自己与京城的自己是不是同一人。
春归默不作声,他不甘败北,一鼓作气,又冲了上去。
“还饿吗?午后吃的晚,这会儿我肚子倒是叫了。”
春归的肚子也适时的叫了,不早不晚,约好了一般。阿婆说不是嗟来之食,倘若是他提议要吃的,那便不是嗟来之食了吧?
“不饿。”春归想了想,还想端着几分。
“那你陪我去吃可好?我一个人着实无趣,还些微担忧自己的身子没完全恢复,万一倒在路上,就很惨了。”说完摇着头苦笑了声,苦肉计用的炉火纯青。
春归点了点头,小脸一本正经:“好。陪你。”话音刚落就跳起来,她脚下的瓦片动了动,宴溪连忙站起身揽住了她。
“等会儿,脸。”春归指了指自己的脸,还没涂灶灰,阿婆说过不涂灶灰不许见生人。
“你这相貌惊为天人,为何下山要用灶灰涂了?怕别人看到你美若天仙?”这会儿阿婆不在,宴溪终于逮着机会来与春归将一些道理,世上多少女子希冀自己生一张天下无双的面容,她却好,要藏着。
宴溪这样一说,春归倒是愣住了。她并未想过阿婆为何让自己涂花脸,只知下山要涂脸,这些年,一直如此。但最让春归想不通的是,他竟然说自己美若天仙?美若天仙的,不该是无盐镇上的女子吗?比如午后遇到那个。但她不想去思索这些晦涩难懂之迷,只是点点头:“不涂,走。”手一摆,率先下了屋顶。宴溪紧随其后,下去后两步赶到她身旁:“你不要离我太远,集市上有市偷。”言罢看了春归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可偷的,迅速改了口:“还有很多土匪,专抢良家女子。”
春归听到有土匪,心里有一些惧意,向宴溪身侧靠了靠。宴溪把手伸到她面前:“这样吧,你拉着我,不会丢。”
春归有些为难了,阿婆说不许与男子有肌肤接触,他伤病之中是一回事,而今又是另一回事。咬着嘴唇柳眉微皱,犯难。
“不拉着,被山匪抢走,谁照顾你阿婆?”宴溪觉着此刻的自己简直有些厚颜无耻,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但他面上神色未变,皱着浓眉看她,仿佛自己刚刚说的,句句属实。
春归一想,的确,若是真被山匪抢走,谁照顾阿婆?阿婆又不能打猎,又不能采药..啪!把自己的手拍到了宴溪手上,她常年劳作,力道大的狠,饶是习武的宴溪,也被这一下打麻了手。身子微微弯了弯,伤口好似也疼了一下。
“下回…不必如此…隆重…”他回握她的手,也奇怪,常年劳作的女子,手却比自己想象的细致,握起来又不是其他女子那般无骨,是恰到好处的舒服。春归有些不自在,把手往回抽了下,宴溪是费了心思的,自然不能让她轻易抽回,手劲重了重,轻声对她说:“山匪!”春归心内一惊,又与他紧了几分。宴溪心满意足,顿觉眼前处处顺眼。
无盐镇地处西凉与大齐交接,民风本就开化,在闹市里,随处可见紧紧依偎的男女,春归是第一次见,看了这里看那里,不够看。
也有人对他们侧目。这对男女,女子灵动清澈,男子威武贵气,两人的粗布衣裳亦挡不住他们的天作之合。
“没见过这对小夫妻呢!”一旁卖冰粉的老伯对客人嘟囔一句。宴溪充耳不闻,拉着春归向那人群里钻。
各种吃食的香气钻进他们的口鼻,是春归最先缴了械,在一个猪脚摊前站住了脚。那猪脚炖在陶罐里,咕噜咕噜冒着香气,手指在宴溪的掌心搔了搔,看了看猪脚,又看了看宴溪。宴溪了然,要了两份猪脚,就着陶罐的热气,二人一人一只,吃的热火朝天。吃了猪脚,又直奔粉面摊,春归看着那一罐红通通的面汤直了眼,在山上没吃过这样的味道,有些好奇,冲着摊主说道:“要大份。”
“我也要。”宴溪不甘示弱,连忙跟上。春归有生以来第一次食辣,第一口下去,便觉得口里着了火一般,紧接着是腹部,火辣辣。她辣出了眼泪,吐着舌头用手扇风,在地上跳着脚,宴溪看她窘迫的样子,笑出了声。笑毕,不忍心,去旁边的摊位打了一碗酸梅汤递到她手中:“快喝,解辣。”
春归将信将疑,仰头喝了一口,酸甜沁人心脾,又连连喝了几口,果然不辣了。又不长记性,去拿那碗辣子面,直吃的大汗淋漓,一张小脸红扑扑。宴溪看着她如此,心内突然生出一种餍足,沉睡了十几日的兽,突然又跑将出来,这个色胚,他在心里唾了自己一句,对这样的女子怎能忍心下手?她这样的人,就该在青丘岭上,不食人间烟火,世上任何俗物,都配不上她。
“好吃吗?”宴溪用指腹擦了擦她唇边的油渍,轻声问她。
春归连忙点头:“好吃。”末了又补充一句:“山上没有。”
“给你带回一些可好?”宴溪说完不待她回答,便转身塞给摊主一小块银子,对他说道:“把这个汤底给我们一些。”摊主被这一小块银子晃了眼,连忙弯下腰从摊位下面拿出几个成了型的辣子块:“这些贵人都拿着,够吃好久。”
宴溪点点头,道了句谢,拉着春归的手,给她买了一些酸果子消食。
春归心满意足,步履慢了下来,看着河里的小船起了兴致,指了指:“坐船。”
“好。”宴溪有求必应,拉着她上了一艘小船,让船家在岸边等着,撑着船带她在河面穿梭。河道上看岸边,又与岸边看河道不同。那两岸的灯火都映在河面上,映在二人的脸上,身上,本就与众不同的人,此刻更是光芒万丈。
“春归,你阿婆可为你相看人家?”宴溪没由来问出这句话,把自己都惊了一下。
春归摇摇头:“不嫁人。”
“为何不嫁人?这世上,除了庵里的姑子,哪个没嫁过人?饶是庵里的姑子,也尽是嫁人以后才去做姑子的。”
“嫁人后?”春归难得用这样的语气,眉头皱了皱:“要做姑子?”她说的不好,但表达的很清楚,既是嫁人那样好,为何还要做姑子?亦或是,嫁人就要做姑子吗?这两层意思,无论那一层,分明都是呛了宴溪一句。
宴溪没想到春归会呛他,剩下的长篇大论生生堵在口中。她说的不无几分道理,但又不甘败阵,想了想说:“你说的对也不对,嫁人,是每个女子都要做的。嫁人生子,人伦常情。你好歹来了人世一遭,就不想经这样的事?”他说的隐晦,说白了,女子来人世一遭,就算不嫁人,男女之事总该经一经,京城的女子,哪怕不嫁人,也不会误了与男子谈情。
“嗯。”春归嗯了声,朝水中扔了一块石子,石子在水面上跳了十几跳,终于沉了下去,她咯咯笑出声,随手又扔了一颗。自顾自玩起来,把宴溪忘在了一旁。
宴溪朝河面看了看自己隐约看的清的脸,有些许郁气,何曾被人这样冷落过?尤其是女子。可是在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子面前,你动什么心思都不管用,她压根就不接招。
刚刚起的那些色心,又一点点偃旗息鼓。
“多谢你。”春归忽然笑着对他说,她的笑,与天上的明月,交相辉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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