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途远,楚晋赶了一天路,在山脚下的一个军队驻地歇脚。
驻地中有间破败的木屋,平常只放一些杂物,楚晋在这屋内藏了几坛青梅酒。
在这驻地几十里外有个地处宸银两国交界一带的镇子唤作白月镇,军队行至此驻地时楚晋与军中几个将士常换了便衣去那镇上沽酒买吃食,镇子上多是些游走于两国的商队在贩卖特产,像是银国的兽皮,牛角,奶饼子。还有从宸国内地运来的一些精巧玩意儿,像是蚕丝绸缎,刺绣,还有受到银国女子喜爱的胭脂,发簪等。
这青梅酒便是宸国的酒贩从南方带来的,味道正宗,十分清甜,楚晋每次去镇上除了买些军中要用的物资干粮外便是带几坛青梅酒回来藏着。这青梅酒亦是哥哥最爱喝的酒,可惜与哥哥分别时他年纪尚小,哥哥每次只给他一小杯酒尝尝味道,一直不曾有机会与哥哥畅快对酌。
这白月镇曾经十分繁华,近几年战争不断,镇子虽萧条了不少,但仍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瓦舍,其中歌舞升平,戏曲丝竹声不断,也有不少楚馆秦楼,花柳之地,走在路上若是忽然闻见一阵浓郁的脂粉味那周围巷子里定能寻着一处或几处香艳之地。
楚晋初来这镇上时不熟悉情况,几次好端端地走在街上,却看见路边好些穿着艳丽的女子直勾勾地盯着他看,时不时还挥着帕子捂嘴而笑。有一次甚至还被游走在巷口的鸨母拉走,误入了那烟花之地,被漫天香腻的脂粉味熏得连连打喷嚏。一同出来的几个弟兄由此得出结论:楚将军这张脸实在帅气逼人,每次都把街边的一众红袖迷得颠三倒四,容易惹上祸事,建议买个面罩带上……楚晋真的照做了,他觉得出来置买物资的时间有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义父楚帅麾下军纪严明,自然不允许将士们厮混于那烟花之地。但屡难禁止一些士兵从镇上买了些淫艳册子来传阅,可能是有人看楚晋在军中长大成人,难以涉足男女之事,生活实在枯燥无味,竟有一次将楚晋的兵书换成了秘戏图,其中内容更是包罗万象,种类齐全。楚晋打开时恰好看见那页上画着两个男子,举止颇为怪异,赤膊扭打在一起,再细细一翻……楚晋差点将那本“兵书”扔出了军帐,后来那本“兵书”被怒不可遏的楚晋扔进火堆里烧成了灰烬。
楚晋打开一坛藏在地窖中的青梅酒倒在泥炉子里,从外面搬了些木柴来生了火,煮了酒喝。
清冽的酒香将楚晋的思绪带回了多年前……他曾是个每日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小乞丐,跟着一伙人四处沿街讨饭流浪,据说是那时帮伙里的乞丐大哥在宸银交界处的一座山下把他捡了来养活的,乞丐大哥姓楚,他便跟着姓楚,因在帮伙中年岁排行第七,他便叫楚七,但实际上那时候是帮伙里几个哥姐看他会走路会说话,估摸着给他算年纪的,他也说不准自己具体几岁了。
他还记得帮伙里有个二姐,长得十分俏,据说与大哥自小一起长大,感情十分好,是青梅竹马,天生的一对。两人本都生于农家,祖上也都老实本分地务农,奈何天下不太平,山里突然据了一窝土匪打家劫舍,又逢几年战火,村民被夺了土地,饿死了不少人,大哥与二姐还有几个兄弟姐妹没了家人与田地只好四处流浪,一路上也饿死病死了好几个。
大哥听闻这宸银交界处的白月镇十分繁华便跟着商队来这讨生活,途中路过一处高山时在山脚下看到了咿呀呀呀乱叫,走路还不算稳的楚晋。那山地处偏僻,除了商队鲜有人路过,大哥思量若是留这小人一人在此,入了夜必要被野狼吃了,便把楚晋捎上与商队一同赶路了。大哥与同行的几个商队打听了个遍,却不曾听说有人丢了孩子,只得带着年幼的楚晋四处奔波。大哥一行人在白月镇跟着商队打杂营生,然而好景不长,局势动荡,当时一同来的商队经营不善散了伙,大哥只得带着兄弟姐妹几个继续四处辗转,最后来到了宸国最繁华的京都久安城,奈何一路上攒下的积蓄早用完了,兄弟姐妹几个又过上了乞讨的日子。
他们在城外的一间破庙里住着,然而这京城久安却也不安宁,这城外高山连绵,据说那山中据了伙山匪,时常依靠着险峻的山势抢劫过路的商队,甚至那宫中押送财宝的队伍也被劫过几次,奈何那群山中被山匪设了不少关隘,易守难攻,衙门也拿他们没办法。后来这窝山匪越发猖狂,时常劫了良家妇女上山去。
一日,二姐带着楚晋在城郊捡柴火时不幸遇到了那伙山匪,二姐长得漂亮,被几个山匪绑走了,楚晋年幼,拿那几个土匪没奈何,只得偷偷跟在后面想要趁机将二姐救回来。然而跟到一座山下时却被一个山匪头子发现了,那山匪欲把楚晋也捆了上山,楚晋撒腿拼了命逃跑,回到破庙中与几个哥姐说了二姐被绑走的事,兄弟姐妹几个一时都焦急万分,欲前往那山中将二姐救回来,只有大哥此时却意外冷静,只是面色平静地让大家以后莫再想着二姐了,他们这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乞丐上山救人无疑是羊入虎口。楚晋知道大哥与二姐其实感情最好,他说这话时怕是把牙都咬碎了。
后来久安城入了冬,大哥一日出门去砍柴后却迟迟未归,只有三哥沉着脸回来后告诉大家:大哥在一座山上砍柴时命丧虎口了。
年幼的楚晋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接受大哥丧命的事实,来久安之前,一路上虽辗转漂泊,风餐露宿,常常食不果腹,但大家依偎在一起,楚晋从未觉得日子艰苦。怎料来了这繁华的久安城,亲近之人却接连遇难,楚晋每日捧着一个残破的瓷碗,望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车马,看着骑在奴仆肩头嬉笑玩赏的少爷千金,他只觉得这个地方比那边塞的白月城还冷,点燃起再多的柴火也驱散不了这久安城凛冬的严寒。
后来他闯了祸……八弟自从来了京城便常馋那莲花楼的桂花糕,八弟自小没吃过好东西,长得面黄肌瘦,到了冬天更是经常生病。楚晋想圆了八弟吃上桂花糕的心愿,时常去那莲花楼旁向出入的客人讨要桂花糕,但那莲花楼的桂花糕乃京城一绝,每日凌晨便有客人为了求那桂花糕在门口排队,到了晌午桂花糕便卖完了,楚晋日日乞讨却没要半块桂花糕。恰逢京中权贵白家千金的生辰,据说白府向莲花楼定制了一些桂花糕在白小姐生辰当日送去,楚晋心想那富家子弟的宴会上常能余下不少糕点,便打算去碰碰运气。
那日,楚晋在白府外徘徊了许久,终于等到那莲花楼的师傅送来了桂花糕,楚晋趴在白府墙头看着白小姐与几个贵族子弟分完桂花糕后那盘中还剩了一块桂花糕,那放着桂花糕的盘子随后被人随意地放在胡乱堆放了许多吃食的桌子上便没人再去管了,他壮着胆子跳进白府内将那桂花糕偷了走,又跑回城外破庙内将桂花糕给了八弟。
病殃殃的八弟看到桂花糕时果然十分惊喜,眼看着那块桂花糕止不住地咽口水,却硬是没急着吃,偏是要等到晚上几个兄弟姐妹都回来了一起分着尝尝。然而到了傍晚,等来的却是几个官兵和一个身着金丝绣袍的贵公子,那贵公子指着楚晋道:“就是他!”
其余的官兵便二话没说,气势汹汹地将楚晋抓走了。
后来他被关进了县衙的地牢里,县令说他偷了白小姐的桂花糕后又杀了人,他确实偷了桂花糕……可他何时杀过人?他不承认那从天而降的罪名,县衙的官吏便对他严刑拷打,想要逼他招供。那时候他想他这辈子算是到头了,只是死前居然莫名其妙地背负上了杀人的罪名,也不知道死后能不能与大哥团圆,大哥在天上看着一定知道他是无辜的。
还好……死前也让八弟吃上桂花糕了。
但他没死,他遇到了杜衡,第一次在地牢里遇见那个一袭白衣,拂袖时还携着松香的小公子时,他差点以为是他快死时看见了天上的神仙。
后来,他被杜衡抱回了家。
十年前,杜府————
今天杜公子从县衙里抱回来了一个孩子,杜府上下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他们甚至不知道杜公子是何时趁他们不注意私下去调查了一桩案子,更让他们惶恐的是这个案子居然牵扯到了赵家与白家的人。靠近官场是杜府的大忌,他们永远不会忘了曾经的久安府府尹杜大人,也就是杜衡的父亲,当年是怎么惨死的。
杜府尹为官清廉正直,一直不愿与京城的一帮外戚权贵同流合污,也因此遭人暗算惨死于家中,死前凭着最后一口气嘱咐年仅九岁的杜衡此后当远离官场,明哲保身,还托了家中的老管家与几个幕僚心腹好好看护杜衡长大成人。杜府尹死后,本就体弱的杜夫人心中悲伤郁结,不到一年也病逝了。自此杜衡遣散了府上大半的奴仆,只有一个老管家,几个老嬷嬷,一些没去处的仆人和昔日受到杜府尹临终托付的几个心腹还留在府中。
而如今年方十四的杜小公子竟不顾当年杜老爷的叮嘱干涉了县衙的案子,还欲将一个来路不明的小乞丐抱回府中,杜府上下无一人不紧张惶恐,纷纷拦在杜府门口欲阻止杜衡将楚晋带回府中。
杜衡看着怀里烧得浑身滚烫,神志不清的楚晋,只怕这重伤的孩子再拖下去要熬不过今晚,但父亲五年前惨死,在那之后京中各派权贵一直对杜府虎视眈眈,尤其是当年与父亲交恶的赵家,府中众人尤恐再次沾染祸事,今日他插手白府与赵家的案子已是触了府中幕僚们的逆鳞,他们又怎会允许他将这孩子带入府内医治。
楚晋此时突然在杜衡怀里醒来了一会,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喊道:“大哥……别丢下我……”
杜衡听得心头一颤,这孩子竟能开口说话了,他心想难道这孩子一直都清醒着,而方才府中众人所言也被这孩子悉数听入了耳中?
这晚杜府门口人声嘈杂,只有杜衡面对着众人的谴责沉默不语,他抱着楚晋走到一众人面前,竟欲屈膝跪下。
那老管家赶忙上前扶住杜衡道:“公子你这……吾等怎受得起啊!”
众幕僚也纷纷附道:“少主万不可如此。”
“各位前辈,今日之事是知箫鲁莽,但这孩子实在无辜,知箫不忍袖手旁观……他伤势太重了,若是再不医治恐要命丧于此……便算我求各位了,让我带他回府吧。”,杜衡说完这些话时唇畔仍在微颤。
众人听杜衡如此坚持皆噤口不言,只得无奈喟叹,默默散开让出了一条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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