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白色小羊羔脖子上系了截红布,站在院子里咩了几声,惊动了屋内的许念恩。
许念恩连忙出门,欢喜地摸着小羊羔的毛,问站在一边的田尔:“你从哪里弄的?好可爱。”
田尔随口扯道:“路上看见有卖的,买了一只,督公,您要是喜欢您就留着吧。”
许念恩摸了摸小羊羔的额头,道:“那我就留下了。”
田尔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督公喜欢羊?”
——
军营东南角隔出一块儿不大的空地,陆朝暮在这儿单独教许念恩。
陆朝暮围着扎马步的许念恩转了几圈,时不时指导一下他有点松懈的动作,随后坐在他面前的马扎上,拿起放一旁的水囊喝了口水。
许念恩保持一个姿势快两刻钟了,双腿麻得像无数小针在皮肉里刺,见他喝水,偷偷活动了一点点。
陆朝暮拖长音“嗯”了一声,睨他一眼。
许念恩目光坚定地看着前方,立刻不敢动了。
陆朝暮放下水囊,冷声道:“再动加半刻钟。”
狄珏跑过来,笑容格外灿烂:“侯爷,我哥说你功夫好,我想请你指点我一下。”
陆朝暮眉头微微蹙了蹙,脸上却带着温和有礼的笑:“文祯的功夫与我不相上下,而且你们朝夕相处,比我更知道你的弱处。”
狄珏不太乐意,瞧他的神色:“你是不是不想教我?”
“那倒没有。”
狄珏看向许念恩:“那你怎么亲自教他?同进同出,日日都和他腻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是……”
陆朝暮脸色顿时冷了下来,丝毫没顾及狄英的面子,呵斥道:“狄珏!”
“太监”那两个字硬生生停在她的嗓子眼。
许念恩握拳的手紧了紧,眼中划过一丝凶光,他的胸口不明显的起伏了几下,咬紧了牙。
陆朝暮继续道:“督公是皇上派来的监军,是本侯的左膀右臂,为保卫同州做出不少牺牲。”他背过身去,尽量保持该有的修养,“明天你哥回边州,你也回去吧。”
狄珏不甘心地跺了跺脚,转身跑了,撞到来找陆朝暮的莫离,看都没看他一眼。
莫离心里门清,只做好自己份内事,回报道:“主子,茶马司大使张彬殁了。”
许念恩吃了一惊,前几天还在庆功宴上看见他,怎么突然就殁了?
陆朝暮没有丝毫惊讶,道:“什么时候没的?”
“今日子时左右。”
陆朝暮抬手示意许念恩休息。许念恩捶了捶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他们面前,接过陆朝暮递来的水囊喝了一口:“怎么殁的?”
“两天前,就是庆功宴那天晚上,张大人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山匪,被打的鼻青脸肿,肋骨和头都受了伤,直到第二天天亮才被人发现,醒了以后人就傻了,话都说不清楚,含含糊糊的。对了,霍大夫也去看了,说下手的人力气远超常人,异常彪勇。”
陆朝暮面无表情地听完他的话:“莫离,套马车,张大人溘然离逝,本侯理该去祭奠。”他拉了拉许念恩的束袖,“走,跟我一起。”
——
军营门口停了一辆高大崭新的马车,日光下,木头的漆料反着淡淡的光,能闻见若有若无的木香,糊门窗的韧皮纸洁白如雪,车顶两角挂着灯笼,各上书一个“陆”字。
许念恩一见这车眼睛一亮,看向陆朝暮。
陆朝暮笑了笑:“今天才赶出来。”
莫离搬下马车配套的小梯安在地上。
陆朝暮道:“上去吧。”
许念恩提着马面裙钻进车里,堂而皇之地坐了主位。
车内光线明亮、宽敞舒适,木座铺得绵软厚实,还有一个靠枕。最里面的一角置了张小高几,预备了一个热乎乎的汤婆子和八宝果盒。
待陆朝暮坐定,莫离关了门,驾着马车往张府走。
许念恩毫不客气地霸占了汤婆子和八宝果盒,打开一看,里面全是他爱吃的小零食,每一格都摆的满满当当。
许念恩吃了个蜜梅,瞧了瞧这马车,乖巧柔顺地冲他笑:“侯爷费心了。”
陆朝暮摸了个桂圆,剥了壳,习惯性地喂给他。
许念恩吃了以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从他手上吃东西。
陆朝暮也回过神,食指与大拇指捻了捻,道:“别多想了,我以后注意。”
莫离停了车,敲了敲车门:“主子,属下去买点祭礼。”
“嗯。”陆朝暮起身打开车门,对许念恩道,“我也去看看,一会儿回来。”
“好。”
不多时,陆朝暮拿着个带盖的小竹筒,小心翼翼地上了车,把这小竹筒给许念恩:“橘汤,还热着,快喝了。”
许念恩喝了一口,酸甜相合,仔细品品能咂摸出竹子特有的清香,又有点生姜的**气,喝下去连胃带身子都暖了过来。
“好喝吗?”
许念恩点点头,双手一伸,递到他唇边:“你尝尝。”
陆朝暮就着他的手呡了一小点尝味儿:“有点甜。”
许念恩抱着小竹筒又喝了一口:“不甜啊,正和我胃口。”
“知道你爱吃甜食,让老伯多加了糖。”
——
“主子,张府到了。”
许念恩正好喝完,放下小竹筒,跟在陆朝暮身后下车。
张府管家听下人禀报,连忙出来相迎。
几人进了大门,陆朝暮惋惜道:“张大人突然殁了,着实可惜。”
管家叹了口气:“谁都没想到我家老爷会遇到这种事儿。”
进了灵堂,张彬的儿子张云节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拉着危素的手对他道:“大人,家父横生不测,您一定要将凶手缉拿归案、千刀万剐、悬于城门,为家父报仇啊。”
陆朝暮的脸色阴沉沉的,盯着张云节的目光颇为不善。
危素安慰道:“张公子节哀,本官一定尽全力捉拿凶手,为张大人报仇。”
管家走到张云节身边,低声道:“少爷,武定侯来了。”
危素连忙转身行礼。张云节一眼看见站在陆朝暮身边的许念恩,愣了愣神,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有点傻气。
陆朝暮不满地皱了皱眉,重重咳了一声。
张云节收回目光,胡乱擦了擦泪,行了一礼:“小民参见侯爷,”他看向许念恩,“这位是……”
陆朝暮道:“镇守太监许督公。”
张云节的眼神有几分怪异,像一件上好的白玉有了瑕疵的失望和可惜:“参见许督公。”
仆人奉上供香,二人祭拜过后,打算离开。
张云节连忙道:“家父生前,侯爷对家父颇为关照,我张家时时感念。今日家中事多,不知过几日侯爷可否有时间,小民在贺鸿楼设宴感谢侯爷关照之恩。”
陆朝暮笑着推脱:“其实本侯并未特别关照张大人,都是张大人自己有能力,再说本侯近日事忙,怕是没时间赴宴。告辞。”
他们往外走时,正好看见狄英进来。
狄英道:“阳献,在门口等我一会儿,中午我们喝酒去。”
“好。”
出了张府大门,陆朝暮才知道狄珏也来了。
狄珏想到刚才陆朝暮凶狠的模样,生气又不甘,但又不得不行礼:“参见侯爷。”
“免了。你怎么在这儿?”
狄珏垂头不看他:“哥哥看我心情不好,一会儿带我去喝酒。”
狄英动作快,他们还没说几句话,他就出来了,拍拍陆朝暮的肩膀,豪爽道:“走,阳献,明天我就要回边州了,这顿酒就当为我饯行。许督公也一起吧。”
张戴身后跟了个拿祭礼的小火者,看见他们,小跑着远远招呼道:“侯爷,督公。”
他紧赶慢赶赶过来,气喘吁吁地行礼道:“奴婢见…见过侯爷、督公。”
陆朝暮没正眼看他:“免了。”
“谢侯爷。”
张戴端着一张笑脸:“督公公务繁忙,庆功宴后奴婢求见多次也未能如愿。”
许念恩愣了愣,看了陆朝暮一眼,陆朝暮正和狄英说话。
“咱家这几天是忙了些,你找咱家有何要事?”
张戴关切道:“奴婢听说张大人遇见山匪那晚和督公一起走的,张大人伤成那样,奴婢实在是担心督公安危,这几天烧香拜佛、日日为督公祈福,不敢有丝毫马虎。”
陆朝暮鄙夷地撇了撇嘴角,张戴还在诉他的衷心:“今日见督公身体康健,奴婢心里的大石也算落了下来。”
“咱家一切安好,张守备的好意咱家知道了。”许念恩看了一眼小火者手中的祭礼,道,“想来张守备也是来祭奠张大人,咱家还有事儿。”
“是,奴婢恭送侯爷、狄将军、督公和狄小姐。”
张戴和许念恩说话时,莫离开了车门,狄英新奇道:“阳献,你坐车来的。”
“嗯。”
陆朝暮先上了车,盖上八宝盒的盖子,坐在主位,霸着为许念恩准备的靠枕。
许念恩打发走张戴才上了车,单独坐着,对面是一起坐的狄英和狄珏。
等他们走了,张戴身边的小火者低声道:“爷爷,这小子会不会知道什么。”
张戴看着车子远离,那双三角眼里满是算计,道:“那天晚上他应该喝醉了,具体发生了什么可能不知道。”
“那这两天您去见他都被挡了回来。”
“难道侯爷知道是咱家给的蒙汗药?”张戴恍然大悟,“该死的张彬,把咱家供给了侯爷。”
小火者面露疑惑:“爷爷,您怎么知道的?侯爷对咱们一如往昔啊!”
张戴踹了他一脚:“笨蛋!派人拦着咱家不让咱家见督公的是侯爷,那天晚上根本没什么山匪,张彬那个样子是侯爷打的。”
“啊!”
张戴懊悔道:“咱家弄巧成拙了。”
——
狄英摸了摸车厢,打趣道:“阳献,你怎么还坐上马车了,这可不是你的做派。”
“外面刮着风,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坐车里多舒服。”陆朝暮拿着汤婆子,觉得热得要命,他又不得不拿,否则这东西就被狄珏拿去暖手了。
许念恩把手缩在大氅里取暖,冻得都要打寒颤了,脸上却装得云淡风轻。
陆朝暮与狄英说如今形势:“胡羯今年遭了雪灾,再加上除夕那一战,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狄英道:“边州今年也打了几次仗,要不是广葛那个死太监……”
许念恩和陆朝暮同时看着他,他连忙冲许念恩一笑,找补道,“督公是好太监,难得一遇的好太监。”
许念恩的手在衣袖里攥成拳,指节都泛了青白,脸上却笑盈盈道:“将军多心了。”
“督公胸怀宽广,本将军佩服。”狄英继续说,“胡羯人数众多,又分成多个部落,他们之间亦友亦敌,如果真的有个能统一胡羯、吞并东氐的人,那这人将来会成为我们的劲敌。那个答儿密,我在边州也和他打过,这小子,不可小觑。”
陆朝暮忧心忡忡道:“他造出了冲车和云梯。”
“什么?胡羯人狼子野心,竟然还想灭了大燕。”
陆朝暮道:“这次给了答儿密一个重创,对大燕来说,也是埋下了一个隐患。除非答儿密身死,否则他定会卷土重来。到那时,我们面对的不是答儿密率领的部落,是胡羯一族,说不定东氐也会成为他的助力。”
说话间,贺鸿楼到了。
陆朝暮道:“文祯,你先上楼,我跟莫离交代点事儿,督公,你也听着。”
见狄英和狄珏进了楼,莫离道:“主子有何吩咐?”
“看好马车。”
莫离心中不解:这算什么吩咐?他看到陆朝暮转向许念恩,全明白了,自己就是个幌子。
他把汤婆子塞给许念恩,又从小锦囊里拿出一段糖煎冬瓜,递到他面前:“甜的。”
许念恩接了,咬了一口,边嚼边笑道:“又不是小孩,还要用糖哄。”
“走吧,上楼。”陆朝暮边走边说,“他们的话别放在心上,难受的是自己,心疼的是……”他顿了一下,“你懂我的意思。”
许念恩冲他一笑:“我懂。”
他上了楼梯,陆朝暮跟在后面。
“他们怎么想的我已经不太在乎了,刚开始有点生气,后来就不气了。”许念恩突然停了脚步,转身看着他,脸上带笑,纯真清澈,像一池静水。
他明明没有说一句话,可陆朝暮好像知道他未说出口的话:“因为我身边有你了。”
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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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车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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