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恩摸了摸怀里的武定将军以作安抚,目光冷锐,看向唐游:“说,你从何时向胡羯传递消息?又是如何把军中计划部署传给胡羯?你隐藏在军中还有何目的?”
唐游交代道:“我刚入军时只是个小兵,哪有能力接触核心军务。”
“这么说,你是成为将军之后开始与胡羯来往密切的?”
“差不多吧。放我回来的是兀骨,两年后胡羯发生内斗,兀骨死于答儿密之手,我向答儿密投诚,他接纳了我,让我继续隐藏在同州军中。”
许念恩坐回椅子,冷眼看他:“你为胡羯传递过的每一条消息咱家都要知道。”
唐游摇摇头:“有些太久远了,记不清了。”
许念恩声音冰冷如寒月:“咱家会帮你想起来。麦福,上刑!”
“是。”
麦福吩咐小火者衣服扒了他的衣服,拿过刑桌上的鞭子,实打实地抽在他身上。
杨凡审问时,顾念了几分同袍之谊,没有下狠手。麦福不同,他们之间既非同袍,亦非旧交,而且麦福只听命于许念恩,这鞭子抽得非常实在,每一次鞭稍的扬起都能带出几滴飞溅的血珠。
唐游眉头紧皱,咬牙强撑着,光裸的前胸顿时洇出血迹,道道鞭痕纵横交错。
“停。”许念恩盯着他,又问了一遍,“你说还是不说?”
唐游额头上的汗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头也无力地垂了下去,没了刚才的中气:“我…我说……”
田尔立刻拿起纸笔,他说一句自己记一句。
唐游断断续续说完,田尔将供词拿给许念恩看。
许念恩从头到尾仔细读了一遍,冷笑一声:“你真是会避重就轻,答儿密野心勃勃,他要的绝不仅是侯爷的用兵之法,他花大心力造出了云梯和冲车,南侵之意昭然若揭,他想得到什么?他有没有与来庆勾结?”
“我…”唐游无力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你娘死了。”许念恩淡淡地说,“江琮从胡羯打探到的消息,尸骨被扔在草野里,野狼和山鹰会把她啃食干净,一点残渣都不留。”
唐游双手握成了拳,紧紧闭上眼睛。
许念恩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样子,不疾不徐、从容不迫地讲起了他的过往:“你娘被抢到胡羯,后来怀了孕,可是你爹是谁,她也不知道,她是个可怜的女人。茫茫草原,无边无际,她想回家,但她一个弱女子,根本找不到回家的路。”
唐游的表情无比痛苦,胸口剧烈喘息,强烈的恨意让他忘了身上的伤痛,他疯了一样挣扎起来,像一头狂性大发、冲破牢笼的野兽,朝许念恩吼道:“闭嘴!!!闭嘴!!!”
许念恩视若无睹,继续说:“她成了奴隶,在草原一日日熬着,白天做活,晚上伺候臭烘烘的胡羯男人。”
“啊——!!!”唐游双目通红,挣得铁链哗哗作响,盯着许念恩的目光似乎要把他碎尸万段,“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许念恩冲上前扇了他一巴掌,单手掐住他的脖子迫使他看向自己,厉声道:“唐游,你该杀的是那些胡羯人,他们造成了你们母子的悲剧。”
唐游咬着牙,愤怒不甘地看向他。
烛火如豆、火光微弱,许念恩松了手,唇角微挑,半面脸笼在阴影中,看起来阴森可怖:“你就是个懦夫!”
“我不是!”
许念恩又扇了他一巴掌,唐游好像被激起了血性,身子前倾,冲他吼道:“我不是!”
“你怎么不是?少年时不敢救自己的娘亲,长大后受制于答儿密的威胁,你这一辈子都没有勇敢一回。胡羯是你们母子噩梦的根源,守着那些所谓的秘密还在妄想答儿密救你一命?你早就是他的弃子。”
“不!我还有用!我还有用!”唐游苍白地辩解。
“你手中握着的东西,对答儿密来说无足轻重。”
许念恩在他面前缓步走着,从容淡定的模样让他心里无端升起一股惧意,似乎自己真的成了一枚弃子。
“答儿密元气大伤,他要的是恢复兵力,哪有时间管你的死活。在葫芦镇主动暴露的那一刻,你已经被抛弃了,你还守着那些秘密干什么?”
唐游脑袋发晕,身上的伤似乎被寒风割开数倍,他明明冷得要命,体内却像被点了一把火,炽热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神智。
“你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不过是咱家与侯爷做的局。你想回到胡羯,带回你娘的骸骨,埋葬在大燕,隐姓埋名地过完这辈子。可你背叛了大燕,也背叛了胡羯,你这辈子注定是个漂泊的浪子。”
唐游突然落了泪,许念恩静静地看着他。
许久,角落的蜡烛滴下蜡泪,烛台垂下一绺白丝。唐游低声说:“我手里有同州军防布阵图。”
此话一出,田尔和麦福震惊地对视一眼,许念恩心想:“果然如此。”
“这张图现在在哪儿?”
“如果我说了,”唐游眨了几下眼睛,看着许念恩,“你会保我不死吗?”
许念恩思量片刻:“咱家答应你。”
唐游叹道:“不可能的。”
——
戌时,军牢里发出阵阵惨叫,朔风卷席着传遍军营。兵士纷纷出帐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窃窃私语:“这声音是周行发出来的?”
“侯爷让督公去审,督公可是个太监,太监没了那里,下手都黑。”
“周行把咱们的情报告诉辫子头,死有余辜,正该心狠手辣的人来审。”
“有道理。”
“这声音太瘆人了,咱们还是快回去吧。”
许念恩看了签字画押的供状,满意道:“走,去找侯爷。”
陆朝暮坐在大帐里处理军务,见他来了连忙站起来,冲到他面前,握着他的胳膊看他身上的红曳撒:“你没沾上血吧?”
许念恩微微一笑:“没有,供词。”
陆朝暮从头到尾看完,脸色阴沉:“他竟然打算将同州军防布阵图拱手送给答儿密。”
“还好我撬开了他的嘴,要不然整个大燕都危险了。”
说起这个,陆朝暮问道:“刚才你用了什么刑?”
许念恩垂头看面前人的狮首腰带扣,讷讷道:“没什么。”
“到底用了什么刑?”
许念恩偷瞄他一眼,快速垂下头,声音更低,像个犯错误的小孩:“弹…弹琵琶。”
“你怎么用这种酷刑?这不该是你用的。”
“他不说我就……”许念恩突然抬头看他,眉头微蹙,不敢相信地说,“你觉得我心狠手辣?”
“我……”
许念恩转过身就走。
陆朝暮追了两步,拉他的袖子。许念恩甩开他的手,带着田尔和麦福回了侯府,钻进屋子里不再出来。
——
陆朝暮回到侯府先叫来常伯,看着对面屋子的灯光,道:“晚上督公吃饭了吗?”
常伯摇摇头:“一回来就进去了,没再出来,小人吩咐人问,督公说他不饿,不想吃。”
陆朝暮脸上浮现忧虑之色:“牛奶和安神药喝了吗?”
“也没有,督公说喝不下去,还说如果小人再打扰,就打小人板子。侯爷,您看……”
“他就是说说,把饭菜、牛奶、汤药都准备好,我去送。”
“是。”
陆朝暮端着托盘刚要敲门,门内忽然黑了下去——许念恩把蜡烛熄了。
陆朝暮敲了两下门,试探道:“督公,睡了吗?”
许念恩没应声。
“督公,我让厨房做了几个你爱吃的菜……”
砰!
瓷器撞上房门又落到地上,哗啦碎了一地。
“好,我不打扰你,你睡吧。”
站在屋内的许念恩一怔,他怎么就走了?
许念恩听见陆朝暮说话的声音,应该是把托盘又给常伯:“他不吃就算了,拿去厨房。”随后陆朝暮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困死我了,去睡了。”
许念恩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越想越委屈,愤愤地盯着紧闭的木门,忍不住瘪了瘪嘴,重重“哼”了一声,转身进内屋时被小门槛绊了一下,更生气了,狠狠蹬了它一脚。
——
月移中天,星子璀璨。
“不…”许念恩又陷进梦魇中,双手紧紧揪着床单,额头上渗出冷汗,“不……”
屋内亮起温暖的光,陆朝暮撩开床帐,握住许念恩的手,轻声唱道:“梁上燕,成双双;池里鱼,碰对对;武定侯,站前前;从早早,到晚晚;护着娃娃睡香香。念恩,醒过来,念恩,醒过来……”
许念恩蓦地睁开眼,猛地坐了起来,双目空洞,宛如失魂的傀儡。
陆朝暮连忙把人抱进自己怀里,力道极大,似乎要把他揉进身体,轻轻顺着他的后心,在他耳边深情呢喃:“念恩,醒过来,我在这儿,别怕,我会护着你;念恩,醒过来,我在这儿,别怕,我会护着你……”
许念恩渐渐回神,缓慢闭上了眼睛,伸出手,是个打算与他相拥的动作,哽咽出声:“侯爷。”
陆朝暮侧头在他耳朵吻了一下:“我在呢,别怕。”
许念恩紧闭着眼睛,将他推开。
陆朝暮不恼:“别生气了,我给你道歉。”
许念恩扭头看着床里,骄横道:“我是个太监,自然心狠手辣,下一次我还要剥皮抽肠呢,侯爷最好离我远远的,说不定我一不高兴,就把你投进大牢折磨一番。”
陆朝暮忍不住笑了,用带着寒气的衣服袖子擦他额头的冷汗:“你啊,在我面前就像武定将军一样,只会露出毛茸茸的爪子吓唬人。”
“谁吓唬你了,下一次我真把你抓进大牢……”许念恩狠话还没放完,额头上挨了一个脑瓜崩。
弹完脑瓜崩,陆朝暮握紧他的手,冰蓝瞳眸里全是缱绻温情:“你这样好,不该沾血。”
许念恩哑火了,像没听懂,怔愣愣地瞧他。
“每次见血,你都会发噩梦,春节打完仗那晚如此,今晚亦如此。”
许念恩像露出肚皮的猫儿,整个人都软了下来:“所以白天你不太想让我去审唐游。”
“在我这里,你永远是我第一个要考虑的。”陆朝暮坦荡真诚地说完,又问道,“晚饭没吃,饿不饿?”
许念恩摇摇头。
“那睡吧。”
许念恩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没说话。
“我守着你,不会再有梦魇了。”
许念恩要躺下。陆朝暮抽了他的簪子,黑缎似的发墨一般铺开:“霍大夫说了,散着头发睡对身体好。”
许念恩枕着枕头,瞧他,目光比窗外的清辉还要柔几分,像是诉苦又像是解释:“在宫里,皇上夜里叫人,我们得马上到,不能散头发睡,也不能睡沉。”
陆朝暮握住他的手,心疼又深情地看着他:“这里不是皇宫,没有那么多规矩,睡吧。要是饿了跟我说,我给你拿糕点垫垫。”
许念恩抽出手塞到被子里,揪着被角,巴巴地望着他,扁着小嘴低声认错:“我不该乱砸东西,侯爷,我错了。”
“我没放在心上,别自责。”陆朝暮哄孩子似的,隔着被子轻轻拍着他,“你这样耍耍小性子挺好的,你不是无情无爱的神佛,别把自己弄得那么累。”
许念恩灿然一笑。他不说许念恩也知道,自己没喝安神药,他便一直守在门外。
在这样安宁的守护中,许念恩很快睡沉了,没再做梦。原本的正躺不知何时变成了朝向陆朝暮的侧卧,手指还揪着他衣服的一角。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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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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