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麦福裹着一身寒气回到总镇府。

田尔等在正堂门口，见他回来小跑着迎上去，细心体贴地替他解了披风。

麦福粗短带茧的大拇指轻轻抚了抚他细嫩的脸颊，柔声责备道：“跑什么，冰天雪地地摔一跤多疼。”

田尔的小臂搭着披风，笑盈盈地瞧他：“我高兴。”

他们手牵手进了东跨院，许念恩正坐在外间用饭，见他们来了，道：“麦福，八仙桌上的棉甲你拿着，以后穿着练兵。”

麦福眼睛一亮，几步跑到桌前，轻轻抚摸冰凉的甲，随后郑重地向许念恩行了一礼：“谢督公。”

“起来吧，洗手吃饭。”

小火者拿上一份碗筷摆放在麦福面前。

麦福好奇道：“督公，这甲怎么帮我弄的？”

许念恩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碗里拌米饭：“张戴做这个守备太监这么多年，一副甲还是拿的出来的。”

“我以为您是跟侯爷借的。”

许念恩边吃边道：“他想压我一头，让我老实点。甲胄的使用说是有规矩，要是他发话，军械营还能不松口？”

麦福夹了一枚小肉丸给田尔，道：“这侯爷对咱们敌意真大。”

许念恩叹了口气：“他不是对我们敌意大，而是对内宦敌意大。”他苦笑一声，“他们看不上我们这种人。”

田尔和麦福的脸色同时暗了暗。

没了那点东西，做什么都低人一等，似乎连人都不配做了。

朔风吹过树杈，拍打紧闭的窗棱，在寂寂寒夜中分外清晰。

三人一阵沉默，田尔率先开了口：“督公，这几天各级官员的｀进贡｀【1】都登记造册了。”

许念恩“嗯”了一声：“挑些能赏人的小玩意儿放外面，其余的都入库。”

“是。”田尔思量一会儿，还是开了口，“有个人没送。”

“谁？”

“侯爷。按例说镇守太监来，多多少少会送点东西。”

“他是从一品侯爵，我是正四品太监，真论起来，我得给他送礼。”

正说着，一个小火者急忙进来，恭敬道：“督公，武定侯的副将莫离将军来了。”

许念恩疑惑道：“这么晚他怎么来了？可有说什么事儿？”

小火者道：“他说武定侯前儿得了一只贵狸儿，特意送给督公解闷。”

“送猫来了，”许念恩忍俊不禁，“他这｀进贡｀倒是别出心裁。”

莫离站在正堂，手中端着个包扎精美的盒子，打量了一下这堂内的布置。

傍晚时，莫离回复探听的情况：“侯爷，这两天同州大小官员都给许督公送了礼。”

陆朝暮睨他一眼：“你什么意思？让我一个侯爵也去送礼？”

“咱们不用送得多贵重，人情到了就行。”

陆朝暮正处理军务，听到这儿停了笔，冷哼一声：“天高皇帝远，在边疆做镇守的阉人哪个不是贪得盆满钵满，还想让本侯花钱做人情，做梦去吧。”

莫离继续劝道：“侯爷息怒，今天在军营咱们的兵拿许督公开了腔子，万一许督公一封添油加醋的折子上达天听，而且这位督公陪着皇上长大，那说话的分量……这样一来对咱们是有害无利，就算为了咱们的兵，送点东西也没什么。”

陆朝暮想起许念恩那张面若芙蓉的小脸儿，长叹口气，想了一会儿：“太监不是都爱养猫吗？府里不是有只现成的吗？给他送过去。”

莫离有点为难：“那猫……”

“打扮好看点就行了，快去！”

——

小火者急匆匆回到正堂，道：“莫将军，我们督公畏寒，请您移步去东跨院。”

“您这边请。”

许念恩听到小火者的声音，连忙放下筷子。

莫离进去看见许念恩坐在圆桌旁悠闲喝茶，田尔和麦福侍立身后，圆桌上摆了几道吃剩的菜。

莫离行礼道：“末将见过督公。”

许念恩悠然道：“免了。”

“谢督公。我们侯爷前几天得了一只胡羯产的的贵狸，请督公笑纳。”

田尔接过莫离手中的盒子，打开盒盖儿，一只孱弱颤抖的小三花猫躺在里面，脖子上系了截红布条，有气无力地喵了几声。

许念恩看了看猫，又看了眼恭敬的莫离，抱起猫崽儿，放在怀中抚摸，一脸欣喜地笑道：“哎呦呦，小可怜儿。”

莫离松了口气，道：“督公喜欢就好，末将先……”

许念恩打断他的话：“这猫儿起名字了吗？”

“未曾。”

许念恩摸着猫，轻声轻气道：“咱家想了一个，就叫｀武定将军｀，莫将军觉得怎样？”

莫离的眼角抽了抽，僵着笑脸道：“督公起的自然是好的。”

“劳烦莫将军回去告诉你家侯爷，他送的武定将军，咱家很喜欢，定会好好饲养。”

“是。”

“还有，咱家明天要去军营和侯爷以及众位将军商量茶马互市的事儿。”

“是，末将定会转告侯爷。”

待莫离走后，田尔生气道：“督公，这猫哪是什么贵狸，就是一只流浪的土猫，这武定侯太过分了，竟然送这种低贱物儿。”

麦福上手就要抓：“我把这猫崽子扔了。”

许念恩挡开他的手，吃了口米饭和肉丸，嚼成饭团吐在手心里喂它。

武定将军不知多久没吃饭了，趴在他腿上大快朵颐。

麦福道：“督公，您真要养它？”

许念恩专注温柔地看腿上的小生灵：“这年头，人不容易，猫也不容易。武定侯既然送来了，我就好好养着它。”

——

莫离回到军营大帐，陆朝暮道：“送到了？他什么反应？”

莫离吞吞吐吐道：“这个…督公他……”

陆朝暮皱了皱眉，催促道：“有什么说什么。”

莫离一咬牙，道：“督公看出了这猫是只流浪的土猫。”

陆朝暮一听这话，心里一揪：“那猫呢？他给扔了？你怎么不捡回来？”

“那猫督公收下了。”

陆朝暮松了口气。

莫离又说：“督公给猫起了个名字，叫｀武…武定将军｀。”

果然，陆朝暮拍案而起，桌面立刻裂了一条缝。他的脸色变得铁青，目光阴鸷，冰蓝的瞳眸仿佛是两潭寒水，胸口剧烈喘息，差点咬碎一口牙：“许、念、恩！”

陆朝暮知道这意思，白天他用军规挡回了给麦福配甲，晚上许念恩起这么个名，就是报复他呢。

虽然这报复没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让人心里膈应。

莫离还有事儿要禀报，见侯爷这电闪雷鸣的模样他有点不敢开口。

陆朝暮看向他：“他还说什么了？”

“许督公说明天要和侯爷以及众位将军商量互市之事。”

“知道了。”

莫离想了想，又道：“侯爷，属下觉得许督公和以前那些镇守太监不太一样。”

陆朝暮随口一问：“哪儿不一样？”

“总镇府的正堂除了几张椅子和八仙桌，没了别的摆设，很是简单朴素。许督公让属下去了东跨院，去时督公刚用完饭，属下看了一眼那些剩菜，都是萝卜白菜土豆，没有一碟肉菜，只在炖白菜里看见了一个肉丸，应该是剩的。”

陆朝暮吃惊道：“这些是你亲眼所见？”

“是。属下离开后特意翻墙进了总镇府的后厨，里面除了过冬常用的白菜粉条之类的，就只有两斤猪肉。”

“他竟然吃这些，”陆朝暮简直不敢相信，“以前那些镇守太监不都顿顿大鱼大肉，恨不得吃成帝王的排场，他怎么会吃这些东西？”

莫离猜测道：“或许许督公真的只想守好同州。”

“既然想守好同州，那他还收什么｀进贡｀？”

——

清晨，许念恩坐在妆台前仔仔细细地扫胭脂、涂口脂。

田尔在给他收拾床铺，见他妆扮，笑着打趣：“督公，在明京您从来不抹这些小东西，怎么来了同州倒是喜欢上了？”

许念恩放下小刷子，看着镜中的自己认真打量了一会儿，随口道：“毕竟是明京来的，总得精致些。”

田尔想想也对：“难怪离开明京前您去内织染局一趟，拿了许多胭脂水粉。”

他叠好被子，又看见枕边的漆木盒，好奇道：“督公，这个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他跟了督公七年，却一次也没见过里面的东西。

许念恩看了那上锁的盒子一眼，见他的手马上要碰到漆木盒，厉声道：“别动！”

田尔像被烫了一样缩回手，悻悻地下了床，走到他身后为他梳理头发。

许念恩咳了几声，微闭着眼睛缓解头痛。

田尔边梳边道：“督公，我们今天坐马车去吧，您这身体受不得寒了。”

“没事。”许念恩疲惫道。

他休息了一晚上，还是很累，早起他摸了摸额头，可能有点低热，但昨天已经让莫离传话，自己再不去那就真是作威作福，再说茶马互市和边境情况也该汇总一下，不能再拖了。

武定将军上了妆台，跳到他腿上，扯着小细嗓低低叫了几声。许念恩轻轻抚了抚它柔软的毛发以作安抚：“在边疆就得学会骑马，那是能救命的。”

“真是苦了督公了，您从小在皇上身边金尊玉贵地养着，这骑马还是从明京出发前临时学的。”

田尔把那一握柔亮乌黑的发拢起来固定住，又拿起三山帽小心地戴上。

【1】地方官员给外派京官送礼。

鞠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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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进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