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二十年，二月十四，京城会试倒数第二天。
再有一天，会试就将结束，大梁朝即将迎来一批新的进士，新的官老爷。
有子弟参考的家人们已经屏气凝神地等了八天，只要明天一过，就可以暂时性地松一口气。至于能不能中，下一个三年还要不要考，那都是成绩出来之后的事情。
所有人都满怀期待，唯有京城永兴巷中的封家，虽有长子封星澜参考，但气氛却是大不一样。
因为就在这一天，忠勤伯府的管家上门了。
他的手里拿着一只帕子，帕子的一角绣着一株春茶，正应了封家嫡女封茗玥中的茗字。
“茗玥姑娘与我家世子情投意合，已经互定终身，因此我家主人派我登门，希望能尽快抬姑娘入府。”说罢，将手里的帕子放到托盘上，递与封家的当家人，封荣。
一同递上去的，还有下聘的礼单。礼单开头三个明晃晃的大字：纳妾礼。
封荣气得脸色铁青，胡须乱颤，“忠勤伯府欺人太甚，来人，给我将此人打出去。还有，派人送一匹白绫去后院，我们封家没有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封荣的续弦柳氏立刻扑上来，“老爷不可啊，再怎么说茗玥也是你的女儿，是姐姐的女儿，您可要三思啊。”
柳氏不提亡妻还好，这么一提，封荣的怒气更甚，“死了好，省得给她娘丢人，无论是封家还是柳家，都教不出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儿！”
“不好啦，二姑娘悬梁了。”一声尖叫从后院方向传来，带着惊恐的颤音儿。
封荣愣住，心里陡然慌乱，大喊道：“快救人。”
——
“程问蕊，你以为杀了我就能挽回一切？太天真了，我已给李丰饶下了三年毒，早已毒入骨髓，他就算不死，这辈子也注定是苟延残喘！”封茗玥嘴角带血，眼里带笑，恨意的笑。
她的身旁是两个健壮的仆妇，一左一右架着她，也正是她们，强行给她灌下毒酒。
她的对面，是李丰饶的发妻，忠勤伯府的当家主母。
腹中传来绞痛，鲜血从鼻子耳朵甚至是眼睛涌出，眼前的景色模糊，像是被蒙上一层血色的薄纱。
但越是这样，封茗玥越是畅快大笑。
七年了，她终于可以把一切都说出来了。
“你告诉李丰饶，这些年我对他的恨一刻都没有减少过，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将他送进地狱。他为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毁我一生，连累了我的哥哥、父亲，我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他毁她一生，她就要让整个忠勤伯府来陪葬！
七年隐忍，三年下毒，十数条李家坑害人命的罪证，以及那些明面上看起来会盈利，但实则全是坑的生意。
现在的忠勤伯府只是明面上光鲜，内里就是个曝晒经年的干草堆，只要一点火星子，就是滔天烈焰。
而她为他们准备的，可不只是一点点火星。
这样的结局，才是李丰饶应得的下场，不然一杯酒毒死，一刀捅死，又怎么偿还得了他对她、对封家所做的一切。
更多的鲜血涌出，封茗玥眼前已经模糊一片，但她还是尽可能地扭头看向窗外——那里应该是朗朗晴天，那里本应该有他的兄长，正在一展宏图抱负。
绞痛更加凶猛，耳边轰隆作响，掩盖了程问蕊气急败坏的声音，以及好像是落到她脸上的巴掌。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封茗玥满是鲜血的脸上露出解脱的笑容，仿佛所有的仇恨都在这一刻得到释放——
阿兄，妹妹替你、也替我自己……
报仇了。
——
“姑娘，醒醒啊，姑娘。”一个急切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哭喊，将封茗玥的意识硬生生地从蓝天白云中拉了回来。
随之而来的便是强烈的窒息感，以及脖颈上的钝痛。
她张开嘴想呼吸，空气刚一进入喉咙，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姑娘，你醒了，终于醒了。”说话之人喜极而泣，紧接着就是扑在她身上嚎啕大哭，“你吓死我了。”
这人的声音让封茗玥浑身一颤，想要低头看人，却发现眼前像是有雾挡着，什么都看不清。
她急了，将人推起来，可仍旧看不清，便伸手去摸那人的脸，圆圆的，肉肉的，带着热乎乎的温度和湿漉漉的水痕。
她大口呼吸着，直到眼前黑雾终于散去，在看清眼前人的那一刻，封茗玥的视线再次模糊。
“杏儿！”封茗玥一把将人抱在怀里，用尽全力，仿佛松一下，人就会消失不见。
“姑、姑娘，”杏儿吓了一跳，但还是下意识地抚摸封茗玥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老爷不信没关系，大少爷一定是信的，等明天大少爷从贡院回来，一定会为你做主的。”说到一半，杏儿就又再次落下泪来。
她家姑娘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呢。
明天？贡院？兄长？
封茗玥猛地意识到，她重生了，重生在陷入忠勤伯府的当天。
此时唯一能为她做主的哥哥正在贡院考试，而再有不到半个时辰，她的姨母兼继母就会端来一碗“安神药”，说她知道她冤枉，要她不要多想，只要喝了药好好睡上一觉，第二天醒来，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当时的她被忠勤伯府突如其来的冤枉弄懵了，她连见都没见过李丰饶，怎么可能和他私定终身？可管家拿来的那条帕子，又的确是她的贴身之物。加上父亲不分青红皂白地嚷着让她去死，她干脆一死以证清白。
虽然被杏儿救下来了，但柳忆之端着药来的时候，她仍旧是六神无主，尽管知道柳忆之一直不喜欢自己，但也没多想，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睡着之前还想着，只要等到哥哥从贡院中出来，自然会为她做主。
却没想到，再醒来时，已然是万劫不复。
柳忆之趁她被迷晕之际，将她连夜送进了忠勤伯府，并对外宣称她私奔。李丰饶随之亲自登门谢罪，就此坐实了这件事。
她在那间小院里几乎要哭瞎眼睛，也没有等到父亲、兄长的营救。
事后她才知道，阿兄从贡院出来后是要来忠勤伯府救她的，却被父亲命人死死拦住，甚至不惜让人将他绑在屋里。
然而封家的退让并没有换来平安，会试成绩出来后，封星澜虽然名列前茅，但殿试上却被放到了最后一名。紧接着，封星澜被外放到岭南做县丞，上任的路上，遭遇盗匪，客死他乡。
消息传回京城，封荣一夜白头，三天后上书辞官，带着家眷回往老家梧州。
三月后，封荣病逝，死前留有遗言，他愧对先祖，愧对儿女，死后不入祖坟，后人不必祭拜。
封茗玥得知这些时已经是所有事情发生的三个月后，她愣了许久许久，久到天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周围人来来回回，似乎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但她一概不懂。
也不想懂。
直到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再次醒来时，她心里只有四个字。
血债血偿！
这四个字支撑着前一世的她度过了地狱般的七年，也让现在的她缓缓地眯起眼睛。
前一世，她虽然报了仇，却没能亲眼看到。
这一世，她要亲眼看着那些人死！
“杏儿，”封茗玥嘶哑出声，“去研墨，我要写信。”
“啊？对，给梧州的太老爷和太夫人写信，他们一定会给姑娘做主的。”杏儿飞快地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将封茗玥从地上扶到床边坐下，转身去研墨。
封茗玥走到梳妆台前，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此时的容颜还未被砒霜侵蚀，脸上、脖子上也没有被折磨后留下的疤痕，仍旧是她十七岁时的模样。
除了眼神。
走过地狱的人，再也没有了当年那个纯净得近乎怯弱眼神。
封茗玥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柳忆之啊柳忆之，前一世你能赢，既是你有心算无心，也是我天真懦弱，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息事，就能宁人。
现在，我不再有丝毫侥幸之心，且有心算无心的人是我，天真懦弱变成了不择手段，你还能赢么？
“姑娘，墨研好了。”杏儿怯怯地说道，说不清为什么，她觉得镜子里映出的封茗玥看着有点骇人。
封茗玥走到书桌前，怀念地看了一眼笔架上的毛笔，选了阿兄送给她的一支，蘸好了墨，略微思索一下，便低头书写起来。
纸是闺阁女子常用的桃花纸，字却不是女子常用的簪花小楷，而是带着一股凌厉之意的柳体。
所谓颜筋柳骨，柳体的精髓就是刚劲有力。前一世未经历事情之前，封茗玥无论怎么练，都写不出柳体的真味，直到她在地狱里面站起来，才真真正正地写出了“柳骨”。
吹干墨迹、折好，将信笺给杏儿，“你从后门出去，尽可能不要让人看见。出府后多绕几个圈子，确定没人跟踪后再去京城兵马司，务必要将这封信送予秦将军，记住要亲手交予他。”
“秦将军？”杏儿愣住，“哪个秦将军，不是送给梧州的太爷和太夫人么？”
“远水解不了近渴，”封茗玥看着杏儿仍旧鲜活的面容，心里的戾气平复了一些，“眼下情况危急，只有秦将军才能救你我的性命，若是再晚，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救命？”杏儿更懵了，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封茗玥的额头，“姑娘，你还好么？要不您回去躺会儿，杏儿去给你端点吃的来。”
封茗玥紧紧握住杏儿的手，深知自己的要求在杏儿听来近乎荒谬，只能叹息一声说道：“我刚刚见到我娘了。”
杏儿的手猛地一哆嗦，“大、大夫人？”
她口中的大夫人是封茗玥早死的娘亲，是封荣的原配嫡妻，柳惜之。
“对。我娘对我说，柳忆之想要把我迷晕送到忠勤伯府，诬蔑我私奔，这样她就能彻底地毁了我。”
“她怎么敢！”杏儿又惊又怒，“我这就去找老爷说明。”
还没迈步，封茗玥就紧紧拉住了她，“刚刚的话，你信，我爹会信么？”
杏儿顿住，平日里，老爷连姑娘辩白的话都不信，又怎么会信这样的说辞？
“可是……”
“没有可是。这件事眼下还没发生，不论我说什么，我爹都不会信，为今之计只有你将信送出去，求来外援，否则今夜就是你我的死期！”封茗玥将话说得极重，眼下她能依靠的就只有杏儿一人，若不说得重点，恐怕连她也会心存疑虑。
“……好。”
“记住，路上一定要小心行事，若是秦将军不肯见你，你就让人说这八个字给他听。”封茗玥在杏儿耳边低语，然后又让杏儿重复几遍，确定没有出错。
杏儿复述时，眼睛里满是不敢相信，但看封茗玥一脸严肃，又觉得姑娘说的一定是对的。
封茗玥嘱咐完，又将自己的私房钱全数交到杏儿手上，“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该打点就打点，千万别舍不得钱。若秦将军信，你便求他庇护于你，若不信，你就拿着这些银钱找间客栈躲起来，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要露面，务必等我阿兄从贡院中出来，把一切都说给他听，明白了么？”
“我明白了，可是……姑娘的说的秦将军究竟是指哪一位？”杏儿问道。
“五城兵马司指挥使，秦子仪。”
杏儿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哆嗦着问道：“兽、兽眼修罗秦子仪？”
“正是。”
旧文重写，目前已经全部写完，亲们放心入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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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