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瑶进武馆学艺的时候,越白茗已进去混了两年,这两年里他半点本事也没学着,可学费一直按时按季得交着,每天到得最早,也从来不闹事,有时甚至会帮武馆做些零散活计。祁师傅碍于情面不好叫他滚蛋,只能把他安插在新入门的那帮学童里头,叫他跟那些小他两三岁的孩子们一起上课。
那一会儿叶一瑶长得瘦小,又是武馆里为数不多的小姑娘,祁师傅照顾她,怕新学童们手重没有分寸,就把她和越白茗分到了一组里。越白茗也体谅她是个姑娘,两两对练时又总想着偷懒,便象征性摆个姿势,准备让叶一瑶几招。
结果叶一瑶上来就一个扫堂把他给摔懵了。
但这并不是越白茗叫叶一瑶“滚”的原因。
越白茗此生仅有两个爱好,一是八卦,二是说媒。他并不以此为耻,也不在乎旁人是怎么看的,唯独容忍不了叶一瑶当着他的面毫不留情地将这两个爱好给碾碎了。
说是碾碎其实并不准确。事情的起因始于一年之前的中秋,越白茗难得乐意动弹,便邀了叶一瑶一同赏月,叶一瑶自带了酒肉过来,陪着他在院子里摆了一桌,酒过三巡之后越白茗又想起叶一瑶早过了该成亲的年纪,便摸了一把毛豆抓在手里,兴高采烈地准备给她说门亲事。
他的话才一打头,叶一瑶就拒绝了他,半点情面也没留。
越白茗未说出口的一串词卡在喉咙里不可进也不可退,但他毕竟靠这一条三寸不烂舌说成过十几门亲事,要找回颜面也只是片刻的事,所以他故作镇定地开玩笑道:“小叶子这是心里有人?”
叶一瑶话答得痛快:“没错。”
越白茗于是来了兴致,继续兴高采烈地问她:“是哪家的汉子?我帮你上门提亲。”
又用力拍了她的肩膀,夸口道:“不管是哪家的我都能给你说成了,你不要怕!大胆说!”
叶一瑶自然是十分大胆:“是谢明璃。”
越白茗卡了壳。
叶一瑶唯恐天下不乱似的:“就是最得宠的那位公主殿下,师兄能把这个也说成吗?”
她这一句简直是十足十的挑衅,越白茗觉得她是痴人说梦,又觉得这个混球是在拿他开涮,于是借着酒劲儿抄起扫帚把她打了出去,警告她不要再靠近白梅客栈半步。
叶一瑶是真有骨气,说不来就不来,害得他被祁月梅祁大小姐骂了个狗血淋头。
如今这个小混球竟还有脸站在他面前,若无其事似的跟他打招呼:“师姐不在店里?”
越白茗没好气地:“不在,她去武馆了。”
又准备合眼继续补觉:“要找她去武馆,走好不送。”
叶一瑶绕到他背后去,熟门熟路地摸出茶壶茶碗来,又找了张桌子坐下:“我是来找你问事儿的。”
她道:“我要找个人。近一个月里头赁了房的也好、住客栈的也好,独自一人,男性,会一点功夫,很少跟人打交道,警惕性应当很高,也许是一副路人长相。”
越白茗终于又睁了眼:“你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叶一瑶笑了笑:“风言风语都快传遍了整个京城,你总不会不晓得我要找的是什么人。”
她又沉吟一阵,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右手臂上有伤,我用筷子扎的。”
越白茗轻哼一声:“你可真是长进了。”
他不再说话,叶一瑶也不吵他,只晃着茶碗等着,越白茗想事儿想得也快,只听他嘀咕一句:“是了。”
然后他坐起身,拿手往身后一指:“就那间抢我生意的客栈里有一个,挺清秀的一个书生,进京赶考的,落榜之后想在京里寻些活计等明年再考,前两日却说右手撞了衣柜,疼得厉害,之后便闭门不出,连饭都是让小二送进屋里去的。兴许是你要找的那位。”
叶一瑶笑道:“我就晓得京城里没有师兄不知道的。”
越白茗觉得自己终于找回了一点场子,却仍不愿给她好脸色,只嫌弃道:“没事儿了就快滚,看着你心烦。”
叶一瑶没挪窝:“师兄呀,你就好人做到底呗。”
她道:“借我两件旧衣服换一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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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扮男装这种事情她做得其实不多,但真要做起来,又显得很像那么一回事。
她束了发束了胸,换了套越白茗穿不下的旧衣裳,又借了把折扇抄在手里,思量了叶子昭平日的作派,然后便绕出了小巷,装出个纨绔的模样,摇着扇子转进了那一间客栈,寻了个视野开阔的角落坐下,叫了小二过来点菜。
她这一套装束骗不了亲近的人,要唬过旁人却绰绰有余。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则是,该怎么见到那位据说是深居简出的书生、又该如何确认他是否是她要找的人。
她打算先填饱肚子,这毕竟也算是了解竞争对手必不可少的一环。
菜上得很快,青菜豆腐、黄花鱼、清蒸鸡片刻就齐。叶一瑶正伸了筷子准备夹菜,便听见外头有个熟悉的大嗓门儿在嚷嚷。
“你们这店里藏着朝廷钦犯!把登记簿交出来让我查!”
叶一瑶有一瞬间突然明白了裴清的心情。
李广延人未至声先到,但他冲得很快,说到“登记簿”这个词时已经到了柜台前头,拿着剑柄“砰砰砰”地敲着,掌柜很有眼色,客客气气起了身作了揖:“敢问这位大人,在哪里高就?”
李广延习惯性地去掏腰牌,却想起已经被叶一瑶借走了,但他并不觉得这是多要紧的事情,只厉声道:“你管我在哪里高就!不要想糊弄过去!快把登记簿拿出来!”
叶一瑶已经预料到了结局。
掌柜见他拿不出什么证明来,又见他长相穿着不似官家,只当是哪家客栈酒楼派来闹事的流氓混子,一挥手便要叫人把他打将出去,李广延自然不肯,吵吵嚷嚷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吵得那些原本在房间里歇息的客人们纷纷探出头来把他当傻子一样的看,李广延似乎觉得自己有礼,闹得便更凶了,但他的反抗在两三个壮汉眼里并不算什么,他最终还是被揪到门口丢了出去。
叶一瑶没管他,她正在观察楼上那些看热闹的客人。
越白茗说的那位书生显然也在里头。
她心念一转,终于想出个主意来。
于是她朗声笑道:“这可真是有意思。”
众人的目光便从李广延身上转到了她这一边,只见她举了杯,高声道:“今儿小爷高兴,诸位想吃什么想喝什么记在小爷账上,可千万不要客气。”
又对着店小二摔出一张银票来:“你先拿去,就当是定金了。”
叶一瑶眼瞅着众人看着她的眼神顿时变成了一个“人傻、钱多、速来”。
送到嘴边的便宜是没人不愿意占的,楼下正在就餐的纷纷加了菜,楼上众人也唯恐她改了心意,在楼梯上便连声报出了数个菜名,那位书生也跟着下了楼,闷声不响地找了桌子和旁人一道拼了。
叶一瑶一口将酒闷了,又想出个馊主意来。
等店里的菜上得差不多了,她才拎着酒壶站起来,装出个不胜酒力醉醺醺的模样,举着酒杯道:“人生几多相逢,小爷我敬诸位好汉一杯!”
她故意把声线压得低沉,叫人听不出她是个姑娘来,又摇摇晃晃挨桌敬了一大圈,才转到书生那一桌,拍着桌子说了些叫人听不清楚的胡话来,把酒杯酒壶往前一伸,豪气冲天地:“干!”
她这一伸气势十足,十分“不巧”地淋了那书生一袖子,连带着书生隔壁那位都遭了殃,一旁的小二赶紧上前来帮他们擦拭,却听见旁边又响起“咚”的一声。
那位地主家的傻儿子像是醉晕在桌上了,连酒杯都忘了放。
这一点插曲并不影响众人的发挥,他们只是一道取笑了这有钱的傻子的酒量,又接着吆五喝六起来。
叶一瑶当然没有喝醉。
她在店小二冲上去帮忙的时候已经瞥见了那书生袖笼底下的白色绷带,也瞧见了那书生不大自然欲盖弥彰的神色,心里的猜想证实了五分,便可以功成身退了。
她趴了约有一个时辰,才听着酒局渐渐散了,于是她依旧装出了混混沌沌酒气冲天的样子,慢腾腾往酒楼门口挪,有小二想来搀她,被她用力推开。她嘴里嘟囔着听不分明的酒话,走到门口时还装着被门槛绊了一个踉跄,回身用力踢了门槛两脚,才甩了袖子晃着走了。
等她绕进了一条小巷,确认了没人跟踪她,才把这一副丢人的酒态给收拾了,准备抄小路绕到那客栈后头,观察观察附近的地形。
叶一瑶却没料到,客栈后头的小巷里蹲着一个李广延。
李广延躲在一个隐秘的角落里,他显然认出了她,于是对她招了招手,叶一瑶便溜到他身边去,悄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李广延也压低了声音:“我这不是装疯卖傻打了个草嘛,我估计心里有鬼的那个今天得连夜跑路,我就先在这儿蹲个点儿。”
又奇怪道:“你怎么也在这儿?还这么一副打扮。”
他大概确实没注意到她。
叶一瑶把腰牌丢还给他:“我在店里看着你装疯呢。我估摸着是他们店里一个书生,你盯紧点儿,我回去把裴清叫来。”
李广延也不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只露出了一脸的惊叹:“真不愧是武状元,脑子可真好使。”
叶一瑶听着这话觉得不大对。
但李广延并非是在讽刺她,只连声叮嘱道:“你记得给我带点儿吃的来,有酒更好。”
叶一瑶道:“裴清得被你气死。”
李广延终于有些不好意思:“可我这不是也找对地方了嘛……”
他们没再多作交流,李广延仍守在那草丛堆里,叶一瑶则贴着墙根跑了。
这边离她自个儿的店并不很远,她又是抄着近道跑的,不多时便到了店里。店里的“叮咚”声已停了,顾闯正站在柜台后头算账,见她回来了也不多问,只道:“那位裴公子像是快睡醒了。”
又道:“前些日子那一位明姑娘来找你,我自作主张,将她请到‘清雅居’里头了。”
叶一瑶决定先把裴清和李广延放一放,于是从柜台后头拿了备用的衣裙,三步两跳地上了楼。
清雅居是她这一间酒楼里唯一取了正经名字的雅间,也是她最喜欢的一间,里头甚至摆了山水屏风和一张小榻,地方也宽阔,若是把桌椅撤了改成一间卧房,也是绰绰有余的。
谢明璃正坐在里头喝茶,见叶一瑶来了,脸上不觉便露出真心实意的笑来。萧澜站在一边,依旧是一张恨她入骨的脸,可谢明璃要他出去等着,他也不能不听,因此一边用眼神警告叶一瑶不要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一边不情不愿地开了门出去。
谢明璃这一路上都揣着一点不明所以的惴惴不安,她觉得也许只有见到了叶一瑶才能静下来,却没想到会见到这样一个叶一瑶。
她换了一身男装,看上去是和往日不同的英气十足的俊朗,这一点既让谢明璃意外,又让她觉得不太快活。
就好像那个叶一瑶被换了张面孔似的。
但她还是站起身来抓住了叶一瑶的手,孩子气地笑着:“你回来啦。”
叶一瑶心里顿时软了一块,竟有些想凑上去抱一抱她,却不晓得这么做会不会叫谢明璃不喜欢,因此仍站在原地,只温和地点了头,道:“我回来了。”
谢明璃却注意到了她手里还抓着待换的衣裙,连忙撒了手,体贴地:“你先去换衣服吧。”
叶一瑶很喜欢这样的谢明璃,觉得那是百看不厌的好看。
虽说两个姑娘家同处一室未必需要多么避嫌,但叶一瑶仍转到了屏风后头去。她大概不晓得这样更糟,屏风上隐隐绰绰地映出些曼妙来,谢明璃只觉得脸红,忙背过身去,又只能听见些衣料摩擦的沙沙作响,脑子里反倒要画出些不合礼制的旖旎来,她只好故作镇定地没话找话地问她:“你今日出去,可有什么新鲜的事情?”
叶一瑶当然猜不到谢明璃在想些什么,只当她是好了奇,便把先前那一串经历绘声绘色说了,又道:“运气好的话今儿晚上就能捉着人了。”
又遗憾地:“只可惜估计没空溜去找你了。”
谢明璃在外头没有说话,叶一瑶便自己找了个话题:“你今日不是进宫去了吗?怎么有空来找我?”
说话间她已换好了衣裙,正打算系上腰带时,屏风却被人拉开了。
她有些吃惊,更让她吃惊的却在后头。
谢明璃竟从背后抱住了她,温热的鼻息喷在她的后背上,叫她有些晕眩,只好轻轻握住了谢明璃环在她腰间的双手,柔声问:“这是怎么啦?”
谢明璃小声道:“我很想你。”
她的声音仍是软的,却像藏了许许多多的委屈似的,叫人心里发颤。
叶一瑶只听见自己脑子里“轰”的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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